乡下,杀年猪得请几个客人来吃顿饭,庆贺庆贺,又叫吃血汤。
吃血汤,有一样菜绝不能少,那就是猪血。
这是刚进腊月的一天,村东的赵老汉特地起了个大早,到三里外请来了杀猪匠胡大麻。这胡大麻人如其名,成天焉焉的,像吸了大麻一样,浑身没二两劲。可是,只要他一看到被七手八脚按在条凳上待宰的肥猪时,就眼放一精一光,握上一把雪亮的长刀,手臂上的肌肉隆一起老高。这且不说,更绝的是,他从下刀开始,一路刨一毛一、剖肚、肢解,整个过程最多只要一支烟的功夫,当他割完最后一刀,整个人又焉了。
赵老汉院坝边有一块长方形的大条石,胡大麻懒洋洋地坐在石上,一抽一着一卷土烟,他的上半身,被浓浓的烟雾全裹了。雾里,胡大麻长一声短一声地咳。
赵老汉50来岁,笑呵呵的,刀刻一样的皱纹不知疲倦地舒展。今年的年猪比哪年都大、都肥,怕有三百多斤哩。
赵老汉请来的四五个客人帮他把猪赶进坝子,一人一只脚,轰地扳倒肥猪,嘿地齐声一吼,抬起猪摁在了两条并在一起的木凳上。待宰的猪不依,一边敞开喉咙嚎,一边使出浑身的劲儿,又蹬又踢。胡大麻站在旁边,握把长刀。脚下,是一个接血的瓷盆,盆里装着盐水。他埋下头,手指伸进盆里一醮,然后放进嘴里一一舔一,对赵老汉说:“淡了!”于是赵老汉进屋撮了盐,放进了盆里,还搅了几搅。突然,胡大麻左手把猪的下颌一顶,右手的刀一没而入。这时,猪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四个人的手掌,从木凳上一跃而起,没命地低吼着,四处乱蹿。这样的事儿可是从没有过的,所有的人全呆了。等他们清醒过来,猪已经跑到了十米外。他们吆喝着,一路踩着猪血,追了上去。
胡大麻像遭了雷击,手里的刀一晃,掉在了地上。胡大麻呆了,赵老汉也呆了。院坝里,两人站成了电线杆。
按乡里的说法,这不是好兆头,谁摊上谁倒霉。所以,每到杀猪,又特别是杀年猪,乡里人一定会慎之又慎,一定会请最好的杀猪匠。胡大麻当然是最好的杀猪匠,一进腊月,请他的人排成长队,有时好几天还排不上号。但胡大麻有自己的规矩,每天只杀一头,每头猪只收五元,外加一块三斤重的五花肉。他也曾夸下海口,说只要找他,都不会遇到这档子事的。即使遇到了,他也有法子补救。
“你不说有法子补救吗?怎么补救?”赵老汉一屁一股坐在地上,一逼一视着胡大麻。
胡大麻脸一色一铁青,额上的蚯蚓一条条不停地蠕一动着。
突然,胡大麻弯下腰,左手搭上木凳边沿,只见他右手抓起刀,一挥,寒光一闪,一根指头就被剁了下来。
血,一滴一滴,连成线,鲜艳地滚落进了胡大麻脚下的盆里,再慢慢散开……
“你……”赵老汉站起身,连忙用胡大麻的衣服包了他的手指,要送胡大麻到医院。胡大麻定定地看了看赵老汉,咬了牙,苍白着脸一色一,落寞地,蹒跚地走上了来路。
这时,那头猪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轰然仆地,被四五个人抬了回来。
村里,吃血汤没吃到猪血,破天荒有了第一次。胡大麻的血,别人哪敢吃?
养好了伤,胡大麻把刀子磨得雪亮,但请他的人却少了。
不久后的一天,赵老汉又去请胡大麻。
“干嘛?”胡大麻坐在自家屋檐下晒太一陽一,说话的时候嘴里的烟雾就朝赵老汉飘过来。
赵老汉想咳,但他憋着气,说:“特地来谢你,请你上家喝酒去。”
“谢我?谢我什么?”胡大麻抚一摸一着断指,又吸了口烟,慢吞吞地问。
“我找到老伴了。村里人说,这都是托了你的福。要不是你,我骨头怕早烂了。做人不能忘本哪!”
胡大麻怪异地一笑,一扬手,手里的烟屁一股带着火星飞出老远。
那天,胡大麻一句也不说,一杯连一杯地喝酒,喝得烂醉如泥。
傍晚时分,胡大麻酒还没醒,就有人来请他了。来人说家里一头肥猪准备宰了卖,哪知和赵老汉家杀年猪一样,猪带着刀子跑了,让他去献点血冲冲喜,不然要倒大霉了。胡大麻睁一双迷糊的眼睛,直咧嘴笑:“可以,五十块一滴,干就干,不干拉倒。”说完,闭了眼,右一腿一架在左一腿一上有节奏地抖起来。来人咬咬牙,应了。
胡大麻用缝衣针扎破了手指,血,一滴一滴,连成线,鲜艳地滚落进了胡大麻脚下的盆里,再慢慢散开……胡大麻和主人一起,嘴里念叨着:“一滴,两滴……”
第二天,有人看见胡大麻把杀猪用的家什全送给了村里一个一毛一脚后生。
于是,桠村人就知道,胡大麻不再杀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