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万俊华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了。我起床小解,发现年届7旬的老母房间灯还亮着。走进一看,老母端坐在床上,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摘下老花镜,然后用手帕抹眼睛。
一妈一妈一,你怎么了?我关切地问。
没什么。母亲说:你睡吧。
是谁惹你生气了?你看看,眼泪都流一出来了。我说:有什么伤心事,说来让我听听。
原来,母亲是看到手中这本《微型小说选刊》中,宋清海作者写的《手捧红宝书》一文而触景生情。
故事大意是,30年前,组织上认定涂师傅贪一污了30斤全国粮票,被撤去机关食堂会计,开除一党一籍,烧了30年锅炉。如今,卖破烂的看到《一毛一主一席语录》,拆去塑料封皮,封套中掉出30斤全国粮票。涂师傅原来坚信自己没贪一污而活着,现在证明自己确实是贪一污了,从而手捧着红宝书自一杀了。
提到食堂,我也隐隐约约地想起了母亲曾在工厂当过食堂管理员的往事来。
那一年,母亲被打成贪一污犯游街后,就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猪赶走了,有点值钱的樟木箱也让搬走了……
父亲早年过世了。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母亲的工资,全部扣除抵贪一污的费用。可怜我50多岁体弱多病的外公,就这样支撑起了这么一个一贫如洗的家。
为了我们姐妹俩的生存,外公养了10只鸭子,让它们生蛋卖钱。数九寒天,他下到信江河边一摸一螺蛳给鸭吃,不幸得了伤寒病。终因没钱医治,活活被病魔折磨死了。
我和姐姐因交不起两元学杂费、加上同学们都欺负我们贪一污犯的子女而辍学了。
记得那年夏天。一妈一妈一忙不过来,我和姐姐就去农场帮着一妈一妈一摘辣椒、茄子等。那时的太一陽一特别毒,我们在菜地里全身一湿一透了。几天下来,都晒成非洲人了。
一妈一妈一,我试探着问:你那时到底贪一污了没有?
孩子,母亲泪流满面地说:你都不信一妈一了吗?
我信,我信。我赶紧补充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但我还是好奇:可他们凭什么说你是贪一污犯呢?
年终结算,食堂少了295斤大米,26斤菜油。母亲也纳闷:都说是我拿回家吃了。可我又没有拿,这些东西自个儿会跑到哪儿去了呢?
是不是老鼠吃了呢?我帮母亲回忆:或者说,是不是有人拿了没记账呢?
仓库很严密,老鼠难进来。母亲慢慢地回想:也没有人到我这儿要过大米和油什么的。
那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就少了那么多东西呢?我说:你再仔细想想看。
就是呀,母亲心有不甘地说:人家涂师傅还真是贪一污了30斤粮票呀,尽管他也不是有意的。
那也太过分了。我说:就算贪一污了30斤粮票,组织上也不至于下手这么狠呀。
那个年代就是这个样子的。母亲接着说:没有粮票就买不到米,30斤粮票可以救活一条人命呀。
哦,我明白了。我说:那你是他的10倍还要多,难怪组织对你处理的就更严。
问题是,母亲急忙伸辩:我确实是什么也没拿呀。
停顿了片刻,母亲感慨地说:可是又有谁来证明我的清白呢?证明不了我的清白,我就是到死也不会瞑目的呀。
一妈一妈一,我劝慰她: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别去想它。
你说的倒轻巧,母亲说:你知道吗?我每天都生活在贪一污犯的一陰一影中,生不如死呀!
我知道,母亲是位有点文化的人,她一向都把荣誉看得十分重要。这件事,对她一生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自那以后,没过多久,母亲终因忧郁成疾,抱憾而去。
多年后的一天。家中卖废报纸。我称了是32斤,买废报纸的人称的却只有29斤。一查才知道是他在秤上做了手脚。由此,我灵机一动:母亲厂里的大师傅,是不是也在这方面做了手脚呢?
于是,我专程去找了那位大师傅。可惜去晚了,他儿子告诉我:我父亲半年前就去世了。
不等我说明来意,他儿子就对我说:我知道你的来意。我父亲临死前告诉了他对不起你母亲的往事。
是不是他在秤上做了手脚?我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他儿子说:我父亲只是在每次称米和油时,将秤杆往上一翘了一些。少时一次可多称得几两,多时一次可多称得几斤。一年下来,就是你母亲贪一污的那个数了。
我气愤地说:那你父亲为什么不出来作证呢?
就是那些大米,养活了我们兄弟俩呀。他儿子说:我父亲要是说了出来,那些米和油都要吐出来。这样一来,我们还能活下来吗?
我默默无语:可怜天下父母心。
其实,他儿子接着说:我父亲成天生活在良心受到煎熬的痛苦之中。直至临死前,他才告诉我们真相,要我们一定要替他向你们赔罪。这就足以说明,他一生都没有忘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他老人家活得真的很累呀。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惜我母亲没有亲耳听到:一妈一妈一,你女儿终于还你清白了。你不是贪一污犯,你可以瞑目九泉了。
在我们寻常的或不太寻常的世俗生活之中,有些事情听来似乎太戏剧化,使人怀疑其意义究竟何在。然而细细一想,你的心灵不能不为之感动,你会不禁潸然泪下……几天前,我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我1985年在新疆认识的一位青年石油工人。算来如今他该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岁月飞逝,大戈壁的风沙在他脸上过早地刻下了皱纹。与大都市的同龄人相比,看去他要老上十岁。
吃过饭,他吞吞吐吐地请求:“梁教师,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想住在你家……只住一宿。明天的火车票我都买好了。一早就走……”斯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
我爽一快地说:“当然可以,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住下,我们可以从容地多聊聊嘛。”
他笑了。
我又说:“明天退了票,在北京玩几天吧!”他连连摇头:“那不可行。只有半个月假。在沧洲住三五天之后,探亲假就只剩下十天不到了。我老母亲可想我哪……”我奇怪地问:“那么你到沧洲去,并不是……”他又摇了摇头:“您忘了?我家在大庆嘛!到沧洲农村去,是探望我一奶一奶一。我父亲在天津站上车找我,我们一起去沧洲……”我不但奇怪,而且糊涂了。在我记忆中,他一奶一奶一早已去世了……他见我困惑,于是娓娓道来——晓声老师,您是知道的,我们石油人中,有不少“父子兵”,比如我和我父亲,就都是石油人。说是“父子兵”,别人准以为,可以天天在一起似的。其实不尽然。有时调令一下,一方就得打起行李,跟随所在的大队或小队走。一走,可能就是几千里。父子可能一别就是三四年,甚至七八年,十来年……他问我——您还记得我们队上的小侯吗?我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呢!一下班就抱着吉他弹起来没完,外号叫“观赏猴”的那小伙子,对不对?他说——对,就是他。人们都说我俩长得像双胞胎。当年我心里挺烦他的。当年海洋石油公司不是刚组建吗?他认为海洋石油公司是石油战线的“皇家海军”,总想调到海洋石油去。领导没批,他就三番五次闹情绪。我是一团一支部书一记,领导让我帮助他,我就一次次找他谈心。可他不跟我谈,还当众讽刺过我……后来,他死了……
我不禁一怔,停止了吸烟。
因为病?他摇头。
事故?他摇头。
自……杀?他仍摇头。
我不知小侯的死,和他要到沧洲去探望一位“一奶一奶一”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心中疑一团一百种。
他也吸起烟来。吸了两口,接着说——小侯是因公牺牲的。他给地质队去当向导,结果遇到大风暴。他让别人回大本营,自己留下看守器材。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十几万美金进口的器材上盖着他的外衣,保护得好好的,他自己却被沙暴埋住了。人们是从一米多深的沙丘下把他扒出来的。队友们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给他的。他父亲是一位老石油工人,胜利油田的。再干几年就该退休了。他和他父亲已经九年没见面了。他父亲在信上说,因公要路过兰州。我们油田在兰州有个联络处。他父亲希望他跟领导请求,也给他个因公到兰州出差的机会,那么他们父子俩可以在兰州站见上一面。火车在兰州停车二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对九年间没见过一面的小侯父子,是很可以叙叙父子情的吧。总之队友们一一传看了那封信后,都哭了。大家都觉得,还是暂不告诉他父亲真相好。可是如果隐瞒,就必须有一个“小侯”,按日按时赶到兰州,在火车站和他的父亲见上一面。自然而然地,大家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也明白了大家的意思。于是我就去找队里的领导,请求批准我冒充小侯一次。领导当即就批准了。还方方面面地嘱咐了我一通,怕我和小侯的父亲见面之后露出破绽……小侯的遗物中还有他父亲的一张照片,可那是他父亲早年一张照片。之后又隔了九年,凭那张照片,我哪里会认出他父亲啊!我只好请车站的广播员替一我广播广播。广播员是位姑一娘一,听我讲明来龙去脉,保证地说放心吧同志,我一定替你清清楚楚地广播三遍。我望着列车进站后,听着一遍一遍的广播声,当时一内一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也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到时候不能把角一色一扮演好。
第三遍还没广播完,我见有一个人匆匆向我走来,我也迎了上去。我俩在相距两步远的地方同时站住了。他望着我,我望着他。
是他先开口说话的。他问我:“儿子,是你吗?”我说:“爸,是我啊!”我和那个人就拥抱在一起。我忍不住哭了,仿佛他真是我亲一爱一的父亲,仿佛我真是他日夜想念的儿子,仿佛我们真的整整九年没见过面了。
我父亲,也就是小侯的父亲,也落泪了。
后来我们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蹲下,互相望着,都不停地吸着烟,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聊了一会儿后,“父亲”似乎起了疑心,从兜里一摸一出“我”的照片,也就是小侯的照片,低头看了片刻照片,抬头看片刻“我”,犹犹豫豫地好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单刀直入地问:“小伙子,别演戏了。说吧,你为什么冒充我儿子?”我无奈,只有老实交待。
听完我的话,他将一只手拍在了我肩上,大动感情地说:“儿子,不,对不起,我现在已经不该叫你儿子了。既然你老实交代了,那么我也老实交代吧。我也不是小侯的父亲。小侯的父亲也死在工作岗位上了。和你一样,我也是被大家推选了出来,经领导批准,专为了完成这一项任务的……”我们彼此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互相望着,都默默流泪不止。
第一遍开车铃响过,我们不得不都站起。
“父亲”,不,那个人说——“你,可要经常给你一妈一写信呀!她非常想你呀!”我也说——“你,可要经常给我一奶一奶一写信呀!一奶一奶一非常想你呀!”小侯有一个双目失明的一奶一奶一,和他的伯父婶子们在沧洲乡下。后来,那个“冒充”小侯父亲的人,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上说,他们队上的一些队友决定,每月凑二百元钱,由他寄给小侯的一奶一奶一。我将信给我们队友们传看了。大家也决定,每月凑二百元钱,由我寄给小侯的一妈一妈一……从小侯死至今,我们两个油田,两个大队,两个钻井队的人,除了我和那个人,其余都不曾见过面。。但都一直给小侯的一奶一奶一和一妈一妈一寄着钱。小侯的一妈一妈一早已知道了真相。她早已成了我的另一位一妈一妈一似的。去年我代表队友们去探望过她一次。一个多月前,我收到了老孟,也就是当年“冒充”小侯父亲那个人写给我的信。
信上说,小侯八十三岁韵双目失明的老一奶一奶一,既想儿子,又想孙子,想得整天磨磨叨叨的。人们不是总讲八十三、七十四吗?这两个岁数都是老年人的“坎”啊!老孟在信中跟我商量,无论怎样,也应该了却老人家的心愿,使她在归天之前,和儿子、孙子,一团一圆上几天。说他们队的领导,很理解他们,为此提前批准了他的探亲假。我将信给我们队的领导看。我们的领导说——这还用请求?也批准你提前探亲。我想,这一路上,能节省几元钱,就节省几元钱吧!节省了,不是可以多给老人家留下些吗?农村不比城市,就目前来说,几元钱也是钱啊!何况在北京,少于二十元,人生地不熟的,是很难找到地方住的……我想寻找到最能表达我当时心情的话,可我当时竞变得口拙舌笨起来。不经意间,我眼中已淌下了泪……这些石油人啊,他们是些感情一色一彩多么奇特的人啊!
我默默从冰箱里取出了朋友送给我的几盒蜂王浆,递给他,诚挚地说:“把我这点儿心意,也给老人家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