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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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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7-05-31 09: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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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这个每星期把《时代》杂志从头看到底的人,对珍珠港事件①也一点没有思想准备。在1941年秋天,欧洲列强的阴谋和德国这个带一撮小胡子、样子很滑稽的独裁者对我们这个小岛来说,遥远得就像《织工马南》②一样,在整个八年级英语课,它吸尽了我们的精力。

(①珍珠港在夏威夷,是美国海军基地和太平洋舰队所在地。1941年12月7日日本突然空袭珍珠港,炸毁美国战舰,导致美国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

(②《织工马南》是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1819-1880)写的小说。)

迹象是有的,不过当时我没有感觉出来:我们从感恩节③开始准备圣诞节音乐会,赖斯 先生对“世界和平”极其关心;偶然听到爸爸妈妈谈话,爸爸说自己“没有用”,而妈妈听了以后回答说:“感谢上帝。”(③感恩节在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

这不是我妈妈常用的口头禅,但确实是岛上人的口头禅。自从19世纪初叶乔舒亚·托马斯 ——“群岛的牧师”使我们男女老少都皈依基督教遁道宗以后,拉斯 岛的人就生活在对上帝的敬畏和上帝的慈悲之中。老乔舒亚的印记仍旧留在我们中间——在主日学校,在星期日早晚礼拜式上,在星期三晚祷会上,在那里,更热诚的人会站起来证明上星期上帝的慈悲,所有的病人和误入歧途的人会在神座前的祈祷中被提及。

我们坚持安息日。这就是说,星期日不工作,不听收音机,不娱乐。不过我的爸爸妈妈那个星期日下午有事出去了,这是12月7日,我奶奶在她的床上大声打呼噜,卡罗琳在读枯燥乏味的校报——这是安息日这天除了《圣经》以外惟一可以阅读的东西。因此我无聊得几乎发疯,不由得走到起居室打开收音机,很轻,不让人听见,把我的耳朵贴到扩音器上。

“日军在拂晓前的突然袭击中摧毁了美国在珍珠港的舰队。我再说一遍。白宫已经认定日军……”

我全身冰凉 ,知道这意味着战争。所有我从杂志上读到的东西和偶然听来的话一下子纳入一个荒诞而又可以理解的想法里。我冲进卡罗琳和我的房间,她在那里还 是那么天真无邪,前途似锦,正趴在她的床上读着报。

“卡罗琳!”

她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卡罗琳!”我从她的手下面扯掉报纸,“日本人侵略美国了!”

“噢,小吸吸,求求你好不好?”卡罗琳简直头也不抬,要抓住她那张报纸。她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已经习惯了,可这一回我不能让她这样。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拉她下楼到收音机那里。我把音量开到最大的地方。日本人袭击夏威夷而不是入侵美国大陆部分,这一区别我们两个都不用争论。卡罗琳像我一样完全被惊慌的语调吸引住了,连广播员流畅的男中音也掩盖不住这种惊慌。卡罗琳的眼睛睁得老大。在我们听着时,她做了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她握住我的手。我们两个站在那里,相互把对方的手都捏痛了。

我们的爸爸妈妈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个样子。对第四诫①的破坏没有任何反对。日本人的罪恶已经把所有较轻的罪过一笔勾销。我们四个人站在收音机前。这是那种尖形的收音机,它使我想起一座褐色的木头教堂,有个扬声器,用布盖着,它上面开着椭圆形的长窗。

(①“十诫”是基督教的十条诫命,第四条是:须守安息日为圣日。)

六点钟奶奶醒来,她饿了,在发着脾气。没有人想到弄吃的。世界刚燃起战火,一个人怎么还 能想到吃晚饭呢?最后我妈妈走到厨房,弄了几盆冷肉和吃剩的土豆色拉,端到我们三个手里,我们都弯着腰坐在收音机前。她甚至给我们大家拿来了咖啡。奶奶一定要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旁边吃饭。卡罗琳和我生下来从不喝咖啡,我们妈妈那天晚上端给我们咖啡这件事让我们两个明白,我们那个安全的正常世界已经一去不回了。

正当我要庄严地呷第一口咖啡的时候,广播员说了:“现在我们暂停,要检查一下电台的频道。”我几乎呛了一下。世界真是疯了。(英语中电台的频道也说成是身份证明,她原来说过“电台的身份证明”,那只是说笑话,见第一章。)

在几天内,我们听说赖斯 先生已经志愿参军,一过圣诞节就离开。有一天早晨,合唱团唱歌庆贺和平王子诞生,这个讽刺一下子使人觉得太过分了。我举起手来。

“什么事,路易丝?”

“赖斯 先生,”我站起来说,特地让我的嗓音变得低沉,在我的想像中这是表示沉痛的最合适的嗓音,“赖斯 先生,我想提一个建议。”对我的措辞有人偷笑,可是我不理他们,“老师,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我们应该取消圣诞节。”

赖斯 先生右边的眉毛抬了起来。“你想解释一下你的意思吗,路易丝?”

“怎么,”我问道,我的目光扫过去,看到了其他人感兴趣的目光,“正当世界上千千万万人在受难和死去的时候,我们怎么可以庆祝呢?”

卡罗琳低头望着课桌,她的脸蛋红了。

赖斯 先生清清他的喉咙。“当基督降生的时候,千千万万人也在受难和死去,路易丝。”他显然被我的做法弄得很窘。现在我很后悔开了个头,可是收口太迟了。

“对,”我郑重地同意说,“可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这种悲剧事件,世界还 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我的话在房间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来,像是放一串中国鞭炮。赖斯 先生看上去十分严肃。

我的脸发烫。我说不准是由于我自己的声音,还 是由于我那些同学的哼哼声而更觉得尴尬。我坐下来,我全身发烧。哼哼声变成了公然的大笑声。赖斯 先生用他的指挥棒敲敲他的乐谱架子让大家安静下来。我想他会试图解释我的意思,试图用某种方式为我打圆场,但是他只说了一句:“好了,让我们从头再试一遍……”

“上帝向你们大发慈悲,先生们,让你们不受任何惊恐,”大家唱了起来,只除了我。我害怕我一张开嘴会把潜伏在那里,潜伏在喉咙口的很响的啜泣声放出来。

那天下午放学时,天已经快黑了。我在没有人追上我之前就冲了出去,不是走回家,而是沿着一条高高的小路穿过沼泽地到了小岛的南端尽头。烂泥已经冻成褐色的硬壳,灯芯草也被冰压倒了。风无情地吹过拉斯 岛荒芜的末端,但是我内心的羞耻使我一路上忘记了狂风。我是对的。我知道我是对的,那么他们为什么全都笑话我呢?为什么赖斯 先生听任他们笑呢?他甚至没有试图向大家解释我的意思。直到我来到小路的尽头,在一个巨大的树墩上坐下,望着冬天苍白的月亮倒映在黑色水上摇晃着,我才感觉到身上多么冷,我开始哭了。

我不该忘记,是卡罗琳到那里来找到了我。我坐在树墩上,背对着沼泽地和村子,正在大声哭着,因此我连她那双套鞋的喀嚓喀嚓声也没有听到。

“小吸吸。”

我猛回过身去,很生气自己这副样子让人发现了。

“你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说。

“我不饿。”

“噢,小吸吸,”她说,“呆在这里太冷了。”

“我不回去。我要出走。”

“不过今天晚上你走不了,”她说,“要到明天早晨才有渡船。你可以先回家吃饭,让身体暖和起来。”

这就是卡罗琳。我本想她会哭,会恳求。可她只是摆明事实。我没法争辩。这跟一年当中任何时候企图乘划艇出走一样不可能。我叹了口气,用手背擦擦脸,站起来跟着她走。虽然我闭了眼睛也能走回去,可是我还 傻里傻气地感激她的手电筒一动一动带来家庭的温暖。

拉斯 岛的船民有自己的作息制度。冬天和夏天,四点半是吃晚饭的时间。因此,当卡罗琳和我到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奶奶已经在吃饭了。我本以为要挨我爸爸的训斥或者我奶奶的取笑,可是我们进屋,他们只是点点头,我也就放了心。妈妈站起来到灶上去给我们端来热菜,等我们洗过脸坐下来,她已经把它们放在了我们面前。卡罗琳一定告诉过他们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既感谢他们同情我,又生气给他们知道了。

学校的音乐会在星期六晚上举行。只有星期日男人不用天亮前起来,因此岛上人认为,星期六晚上可以过得逍遥自在。我不想去参加,可是躲开去,可以想像人们会怎么说我,反倒比去面对大家更困难。

男生们帮赖斯 先生装好了脚灯,一排灯泡装在洋铁罐做成的反光器后面,它们使体育馆尽头的小舞台和观众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距离。当我站在舞台上活动平台前面时,我好不容易才认出坐在下面第二排正中我爸爸妈妈那熟悉的脸。我觉得我们在台上好像漂浮在世界的另外一层,离开了下面那些人。当我眯起我的眼睛看时,人们全都模糊了,就像一卷胶片脱开了链齿在放映机上乱转一样。我想我表演大部分节目时都眯起了眼睛。这样一来便离开了我想像出来的正在嘲笑我的世界,这种感觉十分舒服。

贝蒂·琼·博伊德给《圣诞夜 》担任独唱,当她平淡地唱出第一个“平安夜 ”时,我差点没跟上。贝蒂·琼被公认有副好嗓子。在拉斯 岛随便哪一代人中,尽管如此平淡,她是会为此受到崇拜的,可在今天,大家已经听到过卡罗琳歌唱。这么一比,大家对她就受不了了。可怜的贝蒂·琼。我奇怪赖斯 先生怎么会让她独唱。去年独唱的是卡罗琳,人人仍记忆犹新。可今年赖斯 先生给卡罗琳选了一段不同的独唱,一段很简单的独唱。他第一次先唱给我们听的时候,我都生气了。卡罗琳的嗓子到底是我们学校的宝贝。为什么他把那段大家注意的独唱给了贝蒂·琼,而把这段陌生单调的曲子给了卡罗琳呢?

现在赖斯 先生离开钢琴,站到我们面前,他的双臂绷紧,长指头微微弯曲。他那双深色眼睛移过来移过去,希望每只眼睛都看着他的眼睛。在他后面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响起几声有礼貌的咳嗽。时候到了,几秒钟之后就将开始。我不敢把我的目光从赖斯 先生的脸转向卡罗琳的头,她在我后面两排,最后一排,在我的右边,可是我为她紧张得肚子都绞紧了。

赖斯 先生的双手放下,从最后一排当中,一下子响起了卡罗琳的声音,犹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

我在天空下边走边琢磨,

救世主耶稣到底为什么,

到人世间殉身,为了可怜的人如你如我,

我在天空下边走边琢磨。

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声音,那么清纯,那么美丽,我不由得把双臂紧紧贴在身边使自己不要摇晃,以免摔倒。接着我们一齐唱起来,比一整夜 唱得都要好,比一向唱得都要好,由于有了卡罗琳的歌声,效果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好,心灵也净化了。

她又独唱了一遍,那么平静地重复了第一节的歌词。接着她那么不费力气地、声音甜甜地,噢,那么轻柔地唱到高音G,把它长长地延续下去,比唱得再好的人还 要长几秒钟,然后回到最后几个音符,慢慢沉静下来。那时候我断定自己非摔倒不可。

一下子大厅里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我跳了起来,先是给这鼓掌声吓了一跳,然后是生气。我把目光从吵吵嚷嚷的模糊黑暗中转向赖斯 先生,可是他已经转过身去鞠躬。他做手势让卡罗琳下来走到台前,她这么做了。当她转身向自己的位置时,我讨厌看到她那种现出酒窝微笑的样子。她很得意。当她下棋把我彻底将死的时候,她就是这种表情。

我们离开体育馆时,星星是那么亮,它们像强有力的磁铁那样把我吸到天空中去。我一路走着,头向后仰,几乎是把平平的胸脯抵住了天的胸脯,夜 的闪烁亮光使我眼花缭乱。“我在天空下边走边琢磨……”

也许我琢磨得入了迷,走在前面的卡罗琳转过头来忽然叫我的名字:“小吸吸,你那样走路可得小心点,”她说,“你差点就要跌断你的脖子了。”她这时候在狭窄的街上已经走在我爸爸妈妈的前面,正在倒着走回来,我想她那是想更好地看看我。

“还 是你小心点吧。”我狠狠地回了一句,很不高兴把我从星星那里拉下来,让我感到别扭。我忽然发现风已经变得多么冷。她快活地大笑.还 是倒着走,加快了脚步。她不像会碰到什么东西。她从来不会绊倒或者撞上什么东西。她好像在说,那是我常有的事——对于我们两个来说,这种事太不足为奇了。

奶奶容易得关节炎,冬天晚上从不外出,哪怕是去参加祈祷会。因此我们一到家,就得把音乐会的事全讲给她听。说话的几乎都是卡罗琳,她还 东唱一句西唱一句来提醒奶奶一支圣诞颂歌,因为她说她以前从未听到过。

“你又独唱《圣诞夜 》了吗?”

“没有,奶奶,你记得吗?我告诉过你今年由贝蒂·琼·博伊德唱。”

“为什么这样?她连你的一半好都赶不上。”

“今年卡罗琳唱另一支歌,妈妈。”妈妈正在给我们做可可,不时从厨房里嚷嚷出一两句话来,“贝蒂·琼的声音很甜。”

卡罗琳看了我一眼,大声地“哼”了一声。我知道她要我反驳妈妈,可是我不想这么干。如果卡罗琳想说贝蒂·琼的坏话,她自己说好了。

卡罗琳已经开始模仿贝蒂·琼唱“噢,圣诞夜 ”。简直是逼真极了,只是比贝蒂·琼的声音更平淡一些和颤抖一些。那些o和a也都学贝蒂·琼做作的样子。她的表演最后以有点走调的悲伤尖叫结束,然后朝四周看,龇着牙让家里人称赞。

她一直模仿下来,我本以为爸爸妈妈会阻止她,即使不为别的,也为了离邻居家太近。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这样做。而现在她模仿完了,正等着我们鼓掌呢。我爸爸的脸上现出称赞的表情,刚毅的嘴角上露出了微笑。卡罗琳开怀大笑。那正是她期望的。

妈妈一定会反对。可是相反,她递给奶奶一杯可可让她在她的椅子上喝,“这杯可可给你的,妈。”她说。卡罗琳和我走到桌子旁边要喝我们的可可,卡罗琳还 在微笑着。我心里像火烧,真想往她那张嘴上扇一巴掌,但我克制住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感到心中一阵空虚。我做我的祷告,想要用祷告把它推开,可是它还 是在无力的祷告声中溜回来。两年以前我就存心不再说“现在我躺下来睡觉”了,因为这句祷告太幼稚,打那以后使用主祷文,照例带着“上帝保佑”这句。可那天晚上在黑暗中,这句“现在我躺下来睡觉”的祷告词又自动回来了。

现在我躺下来睡觉,

我祈求上帝保佑我的灵魂,

如果我醒来以前就死去,

我祈求上帝把我的灵魂带走。

“如果我在醒来以前死去……”这话不能把空虚推走。空虚把这话又拉又扯,让缺口拉扯得更大,显得更黑。我试图摆脱“如果我……死去”,因此改说:“对,我穿过存在死神影子的山谷,但是我不怕邪恶,因为看啊,你和我同在……”

在上帝“和我同在”这想法中有点什么使我比平时更觉得孤单,就像和卡罗琳同在一样。

她是那么自信,那么得心应手,那么轻松,那么充满希望,而我整个人灰暗,像个影子。我不丑也不怪。要是那样也许更好些。丑八怪总还 能引起注意,哪怕只是由于他们丑怪。我的爸爸妈妈会绞他们的手,设法偿还 给我带来的苦恼,就像父母对一个有生理缺陷或者特别丑的孩子那样。甚至考尔,他脸小鼻子大,可以说是丑,不过丑得不讨厌。他的妈妈和奶奶也十分为他担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爸爸妈妈“一分钟的担心”。他们知道担心是证明关心吗?他们了解我需要他们为我担心,从而说明我还 是有点价值的吗?

我却是为他们感到担心的。每次海湾有风暴我都担心爸爸的安全,每次妈妈坐渡船去大陆我都担心她。我在学校图书馆读杂志上谈健康的文章,总给他们作心理检查,测试他们的婚姻是否健全。“这婚姻能够成功吗?”也许不能。他们和我读到的调查表所说的毫无共通之处。我甚至也为卡罗琳担心,不过大家都拼命为她操心,我又何必操这份心呢?

我渴望有一天他们会注意我,给我应该得到的全部关心。在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白日梦中,有一个梦出自约瑟①的梦。约瑟梦见有一天他所有的兄弟还 有他的父母向他低头鞠躬。我试图想像卡罗琳向我低头鞠躬。当然,她起先哈哈大笑着拒绝,但从天上伸下一只巨手,推她跪倒下来。她的脸发暗了。“噢,小吸吸,”她开始道歉。“别再叫我小吸吸,叫我萨拉·路易丝。”我庄重地说,在黑暗中微笑,勾销掉两岁时她就用来贬低我的绰号。

①约瑟是《圣经》中的人物,他年幼时被卖到埃及,后做了首相,救家人免于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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