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外婆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但我却还能回想起那一天,那个我隐隐约约感到伤心难过的日子。那是五月,爷爷、奶奶和一些朋友一起庆祝我的五岁生日。
那时福乐皮也在,现在还能看到当时它和我们一起吃冰的照片。外公认为,福乐皮不像一条真正的狗,但是它也不属于人类,因为它不会说人话。说起来它只能算是半条狗,而且这都是它主人的错,因为他们把它当作一个智障的小孩儿来对待。这张照片里包括所有参加生日聚会的人,但是外公与外婆却不在里面。
那时,外公外婆已经很少来看我们了。以往我的生日他们一定会来。妈妈向我解释为什么这次他们没有办法来:“外婆身体不太舒服。”说到“身体不太舒服”,我只是想到肚子痛或咳嗽,那是我一年至少会犯个两三次的毛病。
两个星期后,当我们又到乡下去时,我很仔细地观察外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我只发现,当她在院子里追着鸡和鹅跑时,常常要停下来,一手按住胸部重重地喘息。
“您哪里痛?”我问她。
外婆笑了笑,坐进立在附近的一张竹椅里,说:“是有点不舒服。”
这时我才知道外婆有心脏病。如果不是经常看见她坐在这张竹椅里,没有人会知道她身体不好,因为她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
外婆毕生最大的热情全放在那个鸡舍里。她养那些鸡就像抚养自己的小孩儿一样。她认得每一只鸡,替它们取名字,有时夸它们,有时骂它们。那些鸡老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跑,什么都听她的。
外公宣称那些鸡会这么听她的话,是因为它们其实是外婆亲自孵出来的。
有一次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时,外公讲了一个很精彩的故事:“你们大家看看琳达!”他叫道,“她和一般的孵蛋箱不太一样,她比它们好上十倍。她拿起一窝蛋,将十几二十个鸡蛋塞到被窝里,孵呀孵的,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听到咯嗒、咯嗒的声音从庞大的身体下面传出来,然后就有小鸡跑出来了。这真是令人高兴的事。是啊,她真的是比一般的孵蛋箱还要特别。只不过,那些小鸡再也不认那只母鸡了,成天跟在琳达身边。”
外婆睁大眼睛瞪着外公,外公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我相信大家这时在想:怎么会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啊!没有人听得懂外公外婆在说什么,我曾经听爸爸妈妈这样说过。
“爸!”妈妈脸色不悦地叫道。
外公喝了一点酒,心情很好,外婆看起来更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当外公在说故事时,她笑得腰都挺不直了。
最后,爷爷奶奶终于明白外公只是在说笑话,也跟着一起笑。
外婆对鹅比对鸡更热情。她特别偏爱一只鹅,它叫作阿凤。阿凤又大又胖,甚至可以让我骑在它背上到处跑。我也很喜欢阿凤。每次我还没跨出车子,它就已经朝我跑来,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阿凤明白我说的每一句话,它简直就是天才,和福乐皮大不一样。
阿凤下的蛋比较大,它生的小鹅我也可以摸,不像其他的鹅,每次只要我靠近,就跳到我的脸上来。阿凤也是唯一一只外婆手下留情留住的家禽。
每当外婆要卖鸡卖鹅或亲自扭它们的脖子时,看起来就好像一点也不喜欢它们。
“这是自然法则!”她叹息道,然后“喀嚓”一声扭断鸡的脖子。那一刻,她仿佛只是在尽自己的一份义务。我看着她,一边觉得神奇,一边又忍不住微微发抖。外婆全身散发着一股神秘气息,像是在对这些鸡施展魔法。
事实上,那看起来像魔术的手法,是一种迅速又免于疼痛的屠宰法。不到一刻钟,她已经将四五只宰好的鸡,头上脚下地吊起来了。它们用半睁的眼睛看着我,让我不知道它们是真的死了,还是在跟我开玩笑。然后外公走过来,将它们装在篮子里,和蔬菜、鸡蛋一起放在一辆车里。外婆抖抖围裙,洗洗手,然后到鸡舍去喂鸡,或者把小鸡放回鸡窝里。
“咕咕咕,来啊,我的小美人,快来……噗噗噗……”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地重复着。
虽然外婆病了,她还是照料着鸡舍。可是她也常常停下来,把手按在胸口上,有时她会坐下来休息一下,但是随后又继续工作。
每一次我们去看她。妈妈总是会嘱咐她两句。要她多休息,而她却总是耸耸肩地说她很好,不要管她。妈妈常常很激动,一直对着外婆唠叨,说到最后外婆真的不舒服起来。
有一次,连外公都被激怒了,发了一通脾气。
“你懂什么!”他吼道,“让你妈妈静一静!”
妈妈的自尊受到侮辱,当我们开车回家的时候。她的自言自语比平常都大声,而且把城里的爷爷奶奶及福乐皮说得一无是处。
我看到她情绪这么激动,不禁生起外公的气来。为什么他要害她气得大吼大叫?
为了安慰她,我对她说:“不要怕,妈妈,还有我在你身边,而且是那么的喜欢你。”
妈妈听了并没有变得高兴,反而眼泪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她哭得很伤心,害得我们差点撞上一道围墙。在一片混乱中,我的泪水也忍不住涌出来了。这时妈妈将车停住,擤擤鼻子,把我揽进怀里,说道:“谢谢你,宝贝儿,你对我说了这么贴心的话。不过,事实上外公说的是对的。”说完她又继续哭,而我再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因为外婆的病情,我们固定每星期回乡下一趟。通常我们都是周六回去,然后在那里待一整天才回来。我其实蛮喜欢这样的,甚至希望外婆的病不要好。爸爸很少去乡下是因为他总是有事要做,也因此,他和妈妈常常吵架。那阵子真是非常辛苦。相反的,外公和外婆的情形倒是简单一些。
外公变得不常在园子里工作,而常去照料鸡舍,或者做些家务。
“琳达,你需要什么?”外公问。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问这些干吗?去看看园子里的生菜可不可以收割了。”外婆说道。
若是看到外婆坐在那张竹椅上,外公就会在附近站着。但外婆看都不看他一眼,最后才忍不住发脾气说:“难道休息一下都不行吗?”
外公眨眨眼睛,但是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帮我拿杯水来吧。”外婆终于拜托外公。她扇着风,好像快喘不过气来似的。
后来,外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外公必须一个人照料那群鸡和鹅。外婆会给他一些指示,然后在背后指挥他,一直到最后,外婆宣称,外公已经熟练到可以自己孵蛋了。只有一件事他没有办法做,那就是扭鸡的脖子。时候到了,他就把那些鸡捆在一起,送到镇上的屠夫那里。
“可怜的生命!”外婆叹息道,“真糟,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很难过,我也跟着一起难过,从她的叹息里我可以想象屠夫一定很不会杀鸡。
那时,外公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没有办法带我爬树。不过我自己学会了爬上妈妈的秋千荡来荡去,所以我就待在园子里陪着外公。
“去看看外婆!”外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要我去找外婆,“不要把她一个人放在那里。”
每次外婆看到我来,都会笑得很开心,把我搂得好紧,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冬天来了,天气变得很冷,我生了几次病,所以周末都不能去看外公外婆。当我又可以去看外婆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而且一直都得待在床上了。
三月的时候,阿凤又生了几只漂亮的小鹅,外婆要外公给她瞧瞧这些小鹅。当她看到这些小家伙时非常高兴,后来外公每天都把它们带到屋里,放在外婆的床边。
外婆把每一只小鹅都拿起来看看,温柔地轻抚着,然后又放回篮子里。
有时她好像和胸前的小鹅一起睡着了,那小鹅睡得安详舒服,阿凤站在旁边看着,一点都不吃醋。
这是我对外婆最后的一段记忆。
有一天,我从幼儿园回来,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只有爷爷和奶奶在。
他们用很严肃的表情告诉我,外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去旅行?”我大叫,“为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她也没有跟我说再见!那阿凤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自己被骗了,而且对外婆这种行为很失望,很想哭。奶奶拉着我的手解释道,外婆到天堂去旅行,那里是我不能跟去的。
“坐飞机也不行吗?”我问。我曾经跟爸爸妈妈一起坐过飞机,那感觉很好玩儿。
“不行,坐飞机也不行。你外婆已经死了。”
这样,我终于明白了死是什么。死就是不能坐飞机的天堂之旅,因为没有飞机通往天堂。
葬礼那天对我来说更复杂了,因为有人告诉我,那装饰着鲜花的木头箱子里躺着我的外婆,她将要被带到墓园去安葬。如果她躺在箱子里,就不可能同时又在天堂。其中一定有人说谎。
我开始咆哮:“我不信,你们都在说谎!我要见外婆!”我叫得很大声,每个人都吓坏了,没有人可以使我安静下来。
最后,外公朝我走来,他说:“外婆虽然见不到了,但是她并没有离开,你知道吗?她说,她让阿凤代替她,希望我们好好儿照顾阿凤,就像照顾她本人一样。”
我看着外公,松了一口气。
“她这样告诉您的吗?”
外公眨眨眼睛。他穿着他那套很正式的西装,看起来很高雅,头发也梳得特别整齐,但是他走路时腰弯得好厉害,看起来很苍老。
“对呀,而且她交代我要问候你,还要亲你一下。”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耸耸肩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抱着阿凤,跟着送葬队伍前进。每个人都在看他,可是他却熟视无睹,一边牵着我的手,一边低头和阿凤说话,阿凤也不时点点头。
我相信,他那时其实是在和外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