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自告奋勇
明师傅开始制作另一批镶嵌工艺的瓶子,但是拉坯还没完成,特使的船就已经靠岸了。金特使派了一名信差到镇上询问陶匠们是否还有新作品,明师傅不发一语,挥挥手让信差离去。
隔天早上,金特使前往康师傅住处拜访的消息,就像海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村落,据说康师傅得到了委任工作。
当天接近中午时,树耳在庭院里清理碎片,正如他所料的——每件作品表面都留有模糊不清的褐色斑痕。树耳很沮丧,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他想明师傅一定更难受。
明师傅始终没有走出屋子交代当天的工作,于是树耳转往菜圃,蹲下来拔新长出来的杂草,免得它们妨害黄瓜的生长。这些黄瓜可是明师傅太太的宝贝。
忽然屋前传来一阵叫门声,树耳听出是义大人的声音。
“明师傅!特使来拜访你,他想跟你谈一谈。”
树耳一把扔掉手中的杂草,悄悄绕到房屋侧面的窗口,虽然没办法看到屋里的情景,却可以听得很清楚。明师傅开门迎接义大人、金特使以及皇家的随从,他们鱼贯走进屋内,静静地围坐在一张矮桌子边。随后传来明师傅太太端茶出来招待客人,陶瓷器轻轻碰撞的清脆声。
这时金特使开口说话了:“你的同行这项创新的镶嵌工艺势必会引起宫廷的高度关注。”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树耳料想明师傅正礼貌性的点头表示赞同。
“明人不说暗话,明师傅,就其它的角度来看康师傅的作品——我该怎么说呢?——并不是那么合乎我个人的品味。我已公布,有限期地聘任康师傅。他将为宫廷制作陶瓷艺品一年,届时会不会续聘,得看他的作品能不能获得皇家的喜爱。”
金特使迟疑了一下,继续说:“其实我宁可赋予你这项皇家委任的荣誉,但是如果我漠视这项创新技术,那就有渎职守,我有责任向宫廷呈报这项技术。”
“现在我要回松岛去,如果你可以运用镶嵌工艺制作一些作品,带到松岛给我,我保证会重新审慎考虑委任的事。”
树耳简直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碎陶瓷片!树耳想要大声告诉特使,带他去看垃圾堆里的那些碎片,他是专家——他对烧制的过程应该了如指掌。
然而这时候明师傅开口了,他说:“感谢皇家特使对我的褒奖,我无意让任何人失望,我毕竟是个老人,实在难以成行,特使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特使谅解我的苦衷。”
特使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树耳听到了一种上好衣料发出来的塞率声。特使再度开口说话:
“我真的希望你能设法前往松岛,明师傅,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作品,将会是我心中的一大遗憾。”
树耳转身从墙上滑下来,心情也跌到谷底。树耳双手抱着头,心想:这个老笨蛋!他不想让特使看到有瑕疵的釉色,他的自尊心让他把皇家的聘任拒于千里之外。
就在这时候,明师傅的太太提着一篮洗好的衣物回来,树耳起身过去帮忙,她点头称谢,一如往常般镇定,仿佛这些日子以来从未发生过什么纷纷扰扰的事。他们各自站在晾衣绳的两侧,树耳将衣物交给她,让她把衣服挂起来。她平稳的节奏多少安抚了树耳年轻气盛的毛躁。
对于她的慈爱,他多希望自己能表达内心的感谢。她想要什么?他感到好奇,她对于自己似乎一无所求……或许她想要的都寄托在她的丈夫身上。
突然间,就像是来自晴空的召唤,树耳的心中出现了一个答案。
帮明师傅一个忙——一个大忙——那就是报答她最好的方法。她丈夫的成就——也就是她想要的。在他还没考虑清楚前,他就听见自己开口了:
“我想向尊敬的陶匠太太提出一项恳求。”
“你说说看!”她回答。
“我……我听见了皇家特使提出的一项很好的建议。”他坦白承认,并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似乎感兴趣地动了动眉,于是他知道她并不在意他偷听的事。
“如果师傅做出一件自信能赢得宫廷喜爱的作品,并准许由我带到松岛去,那将会是我最大的荣耀。”
她的脸被挂起来的亚麻布床单遮住了,她把床单牢牢地固定在晾衣绳后,才回答他。
“我可以去问问师傅,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她说,“不,两个条件,第一个就是你必须尽快而且平安地返回茁浦。”
树耳低着头,感到她慈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涌遍全身。
“第二个……”她停顿了一下,又说,“第二个条件就是从现在起,你必须叫我伯母。”
树耳的眼眶顿时盈满泪水,他弯下腰拿起另一件衣物。伯母,那是一种非常亲昵的称呼,只用来称呼年长的女性亲属。树耳没有亲人,明师傅的太太却要他称呼她伯母,他不晓得自己是否叫得出口。
“怎么了,树耳!”她又恢复了先前温和的声音,“你同意我的条件吗?”
树耳点点头,晾衣绳上的衣物在他眼前飘荡,“我同意。”然后吞吞吐吐的,轻得像耳语般地又说,“我同意——伯母。”
几天后,树耳蹲在桥下悠闲地看着鹤人将长条形木块劈成筷子,再加以削整。鹤人头也不抬地说:“实在是糟糕,你的心愿没能达成,否则的话,我真想在这个时候来一下喝彩——不过已经没有看头了。”
树耳磨着牙,他早该明白没什么事瞒得住鹤人的,即使想保密几天都不可能。
“过些日子,我要出一趟远门。”树耳说,他原本打算轻描淡写地说,没想到声音听起来既大声又直接。
“出远门,啊?”鹤人继续削着木筷,“一个男人能够出去见见世面,可是一件好事,你要去哪里呢?”
两天前,明师傅将一些工具交给树耳清理时,对他说:“新做的瓶子将在夏天完成,如果你在那个时候出发的话,就可以赶在下雪前回来。”就这样,树耳被告知派遣到松岛的事。
从那一刻起,树耳就很懊悔自己的提议过于轻率。当初他到茁浦时,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从此就不曾离开过,他怎么可能到达那么远的地方?那要花好长好长的时间,要翻越一座座的高山,山里头别说是道路,说不定连小径都没有。除了可能迷路,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危险?强盗、野兽、落石……他当初究竟是哪根筋不对?但事到临头,他又能怎么办——告诉明师傅说自己改变主意了?
不行,前往松岛的困难虽多,但是不去的话会更糟。
“明师傅有一些作品必须交给宫廷中的一位引荐人。”
鹤人放下刀子,双臂交叉,身体向后靠,“宫廷中的引荐人?为什么要用这种令人费解的说法?我的朋友,你何不直说‘我要去首府松岛’呢?”
树耳默不作声,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河边,捡起一片扁平的石头用力一掷,只见石头在水面上轻轻地点了四下,真像一只鸟儿在水面上跳跃。
鹤人站了起来,他也打起水漂儿来了,总共跳了六下。树耳耸耸肩,咧开嘴,露出无奈的笑容。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一次打水漂儿胜过鹤人。他们一起看着石头激起的涟漪慢慢扩散……消失。
“我要去——松岛。”树耳终于说出口,像是在试音一般。他心事重重地看着同伴,“说真的,这段路实在是太遥远了。”
“不!我的朋友。”鹤人说,“就像你从这儿走到下一个村镇一样,以你年轻力壮的双脚,只要一天就到了。”
树耳皱着眉头,百思不解,在他开口之前,鹤人继续说:“你的心知道你要到松岛去就好,千万不可以告诉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必须想着一座大山,一处河谷,每次只想着一天要走的路程。只有这样,你的精神才不会在动身之前就先退缩。”
“一天走一个村镇,这就是你建议的方式,我的朋友。”
树耳看着鹤人用拐杖轻轻地搅动河水,然后他扬起滴着水的拐杖指着树耳。
“你现在立刻出去捡一些稻草回来,这趟旅行,你需要多准备一些草鞋,除了我,还有谁能做这件事呢?”
明师傅全力以赴赶做了一批新作品,他打算从中挑选出一件或是两件带到松岛。在这期间,树耳的工作步调相对地放慢了,那是因为特使到访前后的那段时间,他没命地赶工,使各项工作的进度大大超前,不但窑场的库房装满了木柴,还准备好一团团的黏土和一碗碗的泥浆釉,等着明师傅随时取用。树耳发现自己的时间多到可以用来思考。
思考的次数越多,凝聚的勇气越大。终于他敢站在明师傅面前,大胆地提出一个要求。
“你又怎么了?”明师傅问。那一天工作结束了,树耳却一直在附近徘徊,等待明师傅从转盘上抬起头来。
“大师!”树耳鞠躬行礼,恭敬地说,“自从我为您工作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
“一年……哦,然后呢?”
树耳绷紧腹部的肌肉,以防它不停的颤抖:“我不晓得……大师,求求您……如果您认为我的工作值得……”
明师傅厉声说:“小子,有话直说,否则别打扰我。”
“将来有一天,您是不是可以教我制作陶器?”树耳一口气说完。
明师傅端坐着不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树耳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终于,明师傅站了起来,于是树耳仰起头来。
“你必须明白一点,你是个孤儿。”明师傅缓缓地说,“就算你将来学会制陶,也不会是我教你的。”
树耳忍不住问:“为什么?”他大声呐喊,“为什么您不肯教我?”
明师傅拿起面前一个做到一半的陶器,“砰”地一声用力砸回转盘上。他出手那么重,吓了树耳一大跳。
“为什么?”明师傅重复着树耳的话,“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明师傅的声音低沉,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陶匠的行业是世袭的,父传子、子传孙。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我的儿子,韩谷,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要教的人是他,而你……”
树耳看着明师傅的眼睛,愤怒的目光中带着悲痛和伤感。明师傅硬生生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