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远有一英里,下临一千英尺。汤姆发现的就是这样,不过表面望下去花园里那个拔草、穿红裙的妇人,好像扔一块石子就能打中她的脊背似的,甚至于能扔过石谷打到对面的岩石。因为谷底不过是一块田那样宽,沿着谷的那一边流着那条小河。再过去,是灰色的山、灰色的高原、灰色的石级、灰的沼泽,一直升到天。
这是一片幽静、沉寂、富饶、幸福的地方;望上去只是地面上的一条又窄又深的石缝,非常之深,而且非常之偏僻,连那些坏妖一精一简直都找不到这里。这地方叫做凡谷。汤姆就这样走下去。他先走下三百英尺的峻坡。坡上满生石楠,夹一着松松的褐色的沙砾,比一把锉刀还 要粗糙,所以当他跳跳蹦蹦沿着坡子下来时,他那可怜的脚跟可不是个滋味。但他仍旧觉得得一颗石子就能扔到花园里。
接着他又走下三百英尺的石灰岩,一个坡接一个坡,就像有人事先用尺量好,然后用凿子凿出来一样笔直。上面一棵石楠也没有了。
可是有一处小青草坡,上面铺满了美丽极顶的各种花草,有石蔷薇、虎耳草、茴香、薄荷,还 有各式各样的香草。
后来他跳下一块两英尺高的石灰石。
这里又是一片花草。
后来又跳下一个一英尺高的石阶。
这里又是五十码的一片花草,但却像人家屋顶一样陡,汤姆只好坐在地上滑一下去。
随后又是一个石坡,有十英尺高。到这里他只好停下来,沿着边上爬行,寻找石缝,因为如果失足滚下去,他就会一直滚到那老妇人的花园里,把她吓昏。后来,他找到一条一陰一暗的狭缝,里面长满了绿梗的羊齿草,就像人家客厅里挂在花篮里的那样。他就这样手脚齐来,从石缝里爬下去,如同往下爬烟囱一样。随后又是一处草坡,又是一个石级,就这样下去,一直到——唉,天呐!我真巴不得他爬完;他也巴不得能够爬完。然而他还 以为他用一颗一颗石子就能够扔进老妇人的花园里呢。
他总算走到一处树木茂盛的地方,那里有长着背面是银灰色的大叶的杨树和山柃、山栎之类。树木下面望去全是巉岩、石缝和大片大片的羊齿漕和芦草。从树木中间可以望见闪烁河流,而且听见河水流过白石时发出的声音。汤姆并不知道下还 有三百英尺呢。
你朝下望也许会觉得头晕;可是汤姆并不觉得。他本来是个勇敢的扫烟囱的小孩,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崖上面时,他并不坐在地上哭叫爸爸(不过他也从来没有一个爸爸可以哭叫),他说,“啊,这正合我的心意呢!”他虽然已经很疲倦,但仍旧走了下去,爬过树桩和石头、芦草和巉岩、矮树和杂草,就好像他天生是个快快活活的小黑猴,长了四只爪子而不是两只手似的。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瞧见那个一爱一尔兰女人跟在他的后面。
可是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高高地挂在沼地上的太一陽一已经把他烤干了;那多树的山岩上的潮一湿的热气,把他烤得更厉害。汗水从他手指尖和脚趾尖上淌出来,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他在一年中从没有这样干净过。可是不用说,他走过的地方却被他污染了,污染得很厉害厉害。那座巉岩从此以后就留下一大块黑迹,从岩顶直到岩脚。而且从那时候起,凡谷的黑甲虫比从前多得多,不用说,起因也是由于汤姆。原来那些黑甲虫的始祖正要去结婚,穿了一件蓝大衣,下面是大红的皮绑腿,就像园丁养的一只狗,嘴里衔了一束草花时那样漂亮,就在这时候,汤姆的汗水把它染黑了,它的子子孙孙从此也都是黑的了。
他总算走到底了。可是再一看时,还 是没有到底。这在下山的人也是常有的事。在岩脚下是一大堆一大堆从上面落下来的石灰石,大大小小都有;小的有你的头大,大的有邮政马车那样大。石头中间的洞一穴一里长着芬芳的大羊齿草。汤姆还 没有来得及把这些石头走完,就又走进太一陽一照着的地方。接着突然一下子,就像一般人那样,他觉得支撑不住了。
小家伙,你一生如果要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那样度过,不管你怎样的强壮健康,你都得准备在一生中有几次支撑不住的时候。而且到了你支撑不住时,你会发现你的心情是非常颓丧的。我希望你碰到这一天时,能有一个坚强的、忠实的、撑得住的朋友在你身边。因为如果没有的话,你就像可怜的汤姆一样,唯一的办法是躺在原来的地方,等待机会。
他不能再走了。太一陽一非常热,可是他浑身打着冷战。他肚子里空空的,可是人觉得像要呕吐。在他和那所村舍之间,只隔开一片二百码的平坦草场,然而他走不过去。他能听见河水就在一块田地那边淙淙流着,然而在他看来,就好像是在一百英里外面一样了。
他倒在地上不动,引得黑甲虫爬到他的身上来,苍蝇也歇在他的鼻子上。如果不是那些蚊子苍蝇对他发了慈悲心,我就不知道他几时能够起来。可是那些蚊子在他耳朵里打雷打得非常响,那些苍蝇见到他手上脸上没有煤灰的地方就一吮一吸,这样终于使他苏醒过来。他于是歪歪倒倒走去,爬过一座矮墙,由一条小路走到村舍的门口。
原来是一座整洁一精一致的村舍,园子四周都是水松的篱笆,修剪得很齐整。园子里面也种有水松,剪成孔雀、长喇叭、茶壶和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从敞开的门内传来一片就像青蛙的啯啯声,表明他们知道明天要大热特热。至于青蛙怎么会知道的,我可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而且谁也不知道。
汤姆慢慢走到门口,门上的铁线莲和蔷薇都长遍了;他向门里窥望,心里有点儿害怕。
屋子里面坐着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婆婆,她坐在空壁炉旁边,壁炉里放一盆香草。她穿着红裙子,和一件凸纹的短衫,戴一顶干净白帽子,上面遮一条黑绸巾,在下巴上扣好。在她脚下,坐着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雄猫;对面两条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衣服整洁、脸色红一润、胖乎乎的孩子,在那里学字母,咭咭呱呱地吵成一片。好一座令人喜一爱一的村舍呀,地上铺的是清洁发亮的石板,墙上挂些古怪的旧画,一口古老的黑槲木碗柜,里面放满了雪白的白蜡酒坛子,屋角有一座鹧鸪钟。汤姆才一出现,那只鹧鸪立刻叫起来,并不是因为它看见汤姆怕,而是现在刚巧是十一点钟了。
那些孩子看见汤姆又脏又黑的样子,全都吓坏了。女孩子哭起来,男孩子哈哈大笑,都很不礼貌地向他指指戳戳。可是汤姆太疲倦了,一点不以为意。“你是谁,你要什么?”老婆婆叫道,“一个扫烟囱的!走,走,我这里不许有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汤姆说,声音非常低。
“水?屋子后面多着呢。”她说,声音很严厉。
“可是我去不了;我又饿又渴,人都快死了。”说完这话,汤姆就倒在门口台阶上,头抵着柱子。
老婆婆戴着眼睛把汤姆看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他病倒了。孩子总是孩子,一个扫烟囱的又有什么关系。”
“水啊!”汤姆说。
“天啊!”老婆婆说了这一声,就放下眼镜,起身走到汤姆面前。“水对你不好,我给你牛一奶一喝。”她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间,拿了一杯牛一奶一和一块面包过来。汤姆一口气把牛一奶一喝光,然后抬起头望望,一精一神复原了。
“你从哪里来?”老婆婆问。
“从那边沼地跑来的。”汤姆说,朝天上指指。
“从哈特荷佛来吗?而且翻过卢斯威特岩下来吗?你不是说谎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汤姆说,头又靠在柱子上。
“你怎么上得去呢?”
“我从哈特荷佛府跑过来的,”汤姆这时又疲倦又没有指望,简直没有心思编出一套话来,也来不及编,所以三言两语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她。
“老天保佑你!那么你没有偷什么东西吗?”
“没有。”
“老天保佑你!我可敢保证。怎么,上帝因为这孩子是清白无罪的,所以指引他的路!离开爵爷府,走过哈特荷佛泽,又翻过卢斯威特岩!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哪儿听说有这种事情呢?你为什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面包不错呀,是我亲手做的。”
“我吃不下。”汤姆说,就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问,“今天是星期日吗?”
“不是,为什么应当是星期日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像星期日的一样。”
“上帝保佑你!这孩子病了。你跟我来,我找个地方给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微干净一点,我就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你放在我自己的一床一上了。不过你上这里来。”可是汤姆打算站起来时,人又疲倦又发晕,只好由她扶起来,领着走。
她带他到屋外一所草棚里,扶他睡在一堆柔软芬芳的干草和一条旧毯子上,叫他睡一觉恢复疲倦。过一个钟点,等放了学,她再过来看他。
说完她重又进屋子里去了,满以为汤姆立刻就会沉沉睡去。
可是汤姆并没有睡觉。
他不但没有睡觉,而且翻来覆去,乱踢乱一蹬,不成样子。他觉得浑身滚一烫,渴想跑到河里去凉一下。后来他半睡半醒,梦见自己听到那个小白姑一娘一向他叫:“唷,你真脏呀;快去快去洗洗。”后来又听见那个一爱一尔兰女人说:“那些愿意清白的人,他们将得到清白。”后来他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非常响亮,而且就在他附近;不管刚才老婆婆怎么说不是星期日,他肯定准是星期日。他要去做礼拜,看看教堂里面是什么景象。可怜的小家伙,他一生中就从来不曾进过教堂啊。可是他这样浑身的煤灰和肮脏,人家决不会放他进去的。他得先到河里洗洗。他大声跟自己说了又说:“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不过因为他是半醒半睡,说这话时自己并不知道。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并不躺在草棚里的干草上,而是站在一片草场中间,面临着一条路,前面就是小河。他一面自言自语:“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许多孩子生病时,常会在睡梦中从一床一上爬起来,在屋子里乱走。汤姆也是这样,两条腿就在睡梦中走到草场上去。可是他自己一点不觉得惊奇。他走到小河边上,在草地上躺下,望着下面清澈的石灰泉,泉底下清洁的石子一颗颗放着光彩。水里的鳟鱼看见汤姆的一张黑脸,吓得四散逃走。汤姆把手浸在水里,觉得水非常清凉。他说:“我要变一条鱼。我要在水里游泳。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说完,他就急急忙忙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掉,有些衣服都被他扯破了,不过这些衣服已经又旧又烂,自然很容易扯破。这时他把两只酸痛的脚伸在水里,然后两条腿也伸进去。他入水愈深,脑子里的教堂钟声就敲得愈响。
“啊,”汤姆说,“我一定要赶快把自己洗干净。不久钟声就会停止,教堂的门就会关上,我就会永远进不去。”
汤姆错了,因为英国的教堂在做礼拜时始终开着,随便哪个都可以进去,不管是教徒不是教徒。不过汤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不仅如此,许多别人知道的事他都不知道。
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那个一爱一尔兰女人。这时候她已经不跟在他身一子后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了。
原来那一爱一尔兰女人在汤姆来到小河边之前,自己已经走进又清又凉的河水里去。她的披巾随水漂去,绿水草漂来围住她的腰,白莲花漂来围在她的头上,河里的仙女全从河底跑上来,用胳膊抬着她到了水底下。原来她是这些仙女里面的仙后;而且可能也是另外许多仙女仙女的仙后呢。
“你往哪里去来?”
“我弄平病人的枕头,把甜蜜的梦境低声灌进他们的耳朵。我打开村舍的窗户,把窒息的空气放出去。我劝诱小孩子离开一陰一沟和传染疾病的臭池塘。我拦住女人走进酒店的门,并且阻止那些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我尽我的力量去帮助那些不肯帮助自己的人。我做的还 很不够,但是做得却很吃力。我还 给你们带了一个新来的小一弟一弟,一路照应着他到了这里。”
那些仙女听说要有个小一弟一弟来,全都开心得笑了。
“可是大家记着,不能让他看见你们,或者知道你们在这里。他现在还 只是个野人,就像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一样,他得从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身上学到教训,因此你们都不能跟他玩,或者说话,或者让他瞧见你们;只能够保护他不受到伤害。”这样一说,那些仙女都闷闷不乐起来,因为不能跟这个新弟弟玩。不过她们一向都是很听话的。
仙后又顺着小河漂下去;她去的地方也就是她来的地方。可是这一切,汤姆当然没有看见或者听见。即使他看见或者听见,这故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因为汤姆这时又热又渴又渴,而且非常希望使自己干净一下,所以赶忙一头钻进那清凉的河水里去。
他钻进水里没有两分钟,立刻就沉沉睡去,而且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样安静、这样畅快、这样舒服过。他梦见今天早上走过的青草地、大榆树和那些睡着的牛。这以后他就什么都记不起了。
他所以能够这样快活地睡去,理由很简单,然而人家始终弄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仙女把他收留下来罢了。
有些人认为仙女是没有的。但是这是个广阔的世界,尽有地方给仙人藏身而不让人们看见;当然;除非人们找的地方对头,那就又当别论。要知道世界上最神奇和最强大的恰恰就是那没有人看得见的东西。你体内有生命,是生命使你成长,走动和思索,然而你却看不见它。还 有,蒸汽机里有蒸汽,使机器走动的就是蒸汽,然而你却看不见它。所以是世界上很可能有仙人,而应了那首老歌曲:“使这世界转动的是一爱一啊,一爱一啊,一爱一。”
推动世界运转的,很可能就是那些仙人;不过只有那些一颗心也和着那首老歌曲的人才能够看见他们。不管怎样,让我们假装世界上仙人是有的。我们有时得假装一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因为这是本童话,如果没有仙人,这童话怎么写得下去呢?那位好心的老婆婆在十二点钟散学是回来看汤姆,可是汤姆并不在。她去找他的足迹,可是地上非常坚一硬,一个足迹也不见。
老婆婆就这样含怒又进去了,以为汤姆用一套假话欺骗了她,先假装生病,然后又溜掉。
可是第二天她就改变了看法。
话分两头,当时约翰爵爷和其余的人追赶汤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不见了汤姆的踪影,只好回去。他们的样子非常像一群木鸡。随后约翰爵爷听到老保姆的一番话,那班人就更加像木鸡。后来那穿白衣服的小姑一娘一爱一丽小一姐把全部情形说出来之后,他们就更加像木鸡了。她说,她看见的只是一个可怜的黧黑的扫烟囱小孩,一面哭,一面一抽一噎,预备重又回到烟囱里去。当然,她吓得非常厉害,这也难怪。事情仅仅就是如此。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拿。从那孩子一双煤污小脚的脚印可以看出,这孩子在老保姆来到之前,就没有离开炉毯一步。这完全是误会。这样,约翰爵爷就叫葛林回去,并且许下他,如果他肯把这孩子好好带来对证一下,一点不打他,就赏他五个先令。依照约翰爵爷以及葛林的想法,汤姆总是溜回家去了。可是那天晚上,汤姆并没有回到葛林先生家里。葛林只好上警察局去,请局里打听汤姆的下落。但是到处都打听不到。至于汤姆已经跑过那些大沼泽到了凡谷那边,那就跟汤姆跑到月亮上去一样,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第二天,葛林先生苦着一副脸到哈特荷佛府来。可是当他到达那边时,约翰爵爷早已上山去,而且跑得很远了。葛林只好在下房里坐了整整一天,喝喝强烈的麦酒解闷。因此远在约翰爵爷回来之前,他的愁闷早已烟消云散了。
原来头一天晚上,约翰爵爷在一床一上简直睡不着。他跟他的妻子说:“亲一爱一的,那孩子一定跑到沼地里去,迷失路了。可怜的孩子,他使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不过我自有办法。”
因此,第二天一早五点钟他就起身,洗了个澡,穿上他的打猎装束,扣上绑腿套,就上马房去。他命令手下人把他打猎的小马牵来;叫马夫骑着自己的小马;叫管猎狗的和他的下手,和下手的下手,和小马夫牵来一条有小牛那样大的大猎狗。那狗用皮带拴着,狗身上斑斑点点的颜色就像一条石子路,两耳和鼻子的花纹像桃花一心木的花纹一般,喉咙叫起来像钟声一样洪亮。那些人把猎狗牵进汤姆逃进树林的地点。猎狗发出洪亮的叫一声,把它晓得的事情全都告诉他们。
随后猎狗又把他们引到汤姆爬过的那道墙。他们把墙推倒一处,都跨了过去。那只聪明的猎狗又领着他们走过那些沼地,一步一步地走,走得非常慢,原因是,你知道,汤姆的气味经过一天的时间,再被太一陽一一蒸晒,已经不大闻得出了。不过老约翰爵爷也真有他的鬼心眼,他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就是为的这个缘故啊。终于那狗走到卢斯威特岩的顶上,在上面狂吠不止,并且朝着大家的脸望,那意思等于说:“我告诉你们,他从这儿下去了!”
“上帝饶恕我们啊!”约翰爵爷说,“这孩子如果找到的话,那一定是在岩下面跌死了。”
他的大手在大一腿上一拍,又说:“哪个爬到卢斯威特岩下面去,看看那个孩子还 活着不?唉,我假如年轻二十岁的话,我就亲自下去了!”后来他又说:“哪个能把这孩子救上来上来,就赏他二十镑!”
在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个小马夫,真的,一个很小的小马夫,骑马到汤姆住的院子那边,通知汤姆上哈特荷佛府来的那个小马夫就是他。他说:“二十镑倒无所谓,单单为了救这个孩子,我也要下卢思威特岩走一趟。这孩子讲话非常有礼貌,在扫烟囱的孩子里面,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这样他就爬下卢斯威特岩去。在岩顶上是那样一个穿得漂亮的小马夫,到了岩下面,却变成个衣服破烂的叫花子了。原来他把绑腿扯破了,把马裤也撕一破了,把上褂也撕一破了,把背带也挣断了,把皮鞋也绷破了。把帽子也丢一了,更糟糕的是,把衬衫上一根别针也丢一了。别针是金的,小马夫一向就很珍一爱一这根别针,所以对于他说来的确是很严重的损失,可是汤姆仍旧到处找不照。
这时候,约翰爵爷和余下的人都已骑马兜了过来。他们先向右面跑了足足三英里,然后再折回来,进了凡谷,并且到达岩下。
当他们走到老婆婆的学校时,小孩子们全都跑出来看他们。老婆婆也出来了。她看见约翰爵爷,行了一个很深的曲膝礼,原来她是约翰爵爷的房客。
“怎么样,太太,你好吗?”约翰爵爷说。
“愿你的福气就像你的脊背一样宽。”她说,“欢迎你光临寒舍,你难道在这种天气也打狐狸吗?①”
①猎狐狸在秋冬之一交一,现在是夏天,所以她这样说。——译者注
“我正在打猎,而且打的是个特别的东西。”他说。
“你这是好心,你今天早上脸色这样发愁是什么缘故?”
“我在找一个迷失的小孩,一个扫烟囱的。他从我那里逃出来的。”
“啊,哈特荷佛,哈特荷佛,”她说,“如果我把这孩子的下落告诉你,你能不能不伤害这个可怜的孩子呢?”
“决不,决不,太太。我们那时完全出于一个糟糕透了的误会,把他从我的家里追赶出来。猎狗把他的踪迹一直追索到卢斯威特岩上,下面就……”
老婆婆听到这里,也不等他说完,就叫了出来:“原来他告诉我的竟是真话啊,可怜的小宝贝!”接着她就把全部事实告诉了约翰爵爷。
“把狗带到这儿来,放它去找。”约翰爵爷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咬紧牙关再不开口了。那狗立刻找起来。它跑到村舍后面,穿过那条路,穿过草地,又穿过一处小赤杨丛。在赤杨丛那边一棵赤杨断株上面,他们看见汤姆放着的衣服。这一来他们全都明白了。
那么汤姆呢?
啊,现在到了汤姆的奇遇里面最奇怪的部分了。汤姆醒来时(他当然要醒来的,因为孩子睡足之后,总是要醒来的),发现自己在河里游着,身一体只有四英寸长,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只有三点八七九○二英寸长,而且在自己咽喉两边耳下腺的部分长了一对外鳍(我希望这些专门名词你都懂得),就像一条吸血水蛭的两只鳃一样。汤姆当作这是花边做的领子,直到他拉了觉得疼痛时才决定是自己身一体的一部分,所以最好还 是不要碰。
事实上,那些水仙已经把他变做一个水孩子了。
可是约翰爵爷、管园子的、马夫等等却上了一个大当。他们看见水里面一个黑东西,说那是汤姆的身一体,他已经淹死了,一个个说不出来的难受。他们完全错了,汤姆好好地活着,而且从来没有那样干净过,快活过。那些仙女,你知道,在急流里把他洗得非常干净,不但把汤姆身上的肮脏洗掉了,连他的脏腑也给洗过了。这样,真正的汤姆就从里面洗了出来,并且游走了。他就像那些蜉蝣的幼虫一样,先用石头和丝做了一个茧,然后在茧上钻了一个洞,自己钻了出来,仰着面游到河边,在河边把自己的外壳挣裂,就变成蜉蝣,四只褐黄色的翅膀,长一腿长脚。蜉蝣都是些傻瓜,人家夜晚开着门,它们就会向蜡烛扑去。现在汤姆安安稳稳脱掉他满是煤灰的旧外壳,我们希望他要比蜉蝣聪明些儿。
可是由于约翰爵爷并不是生物学会的会员,这些道理他完全不懂得,满以为汤姆已经淹死了。当时他们搜索一下汤姆躯壳的口袋,发现口袋里面既没有首饰,也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只有三粒弹子和一个铜钮扣,上面系了一根线。这一来可把约翰爵爷逗哭了,哭得从来没有那样伤心。
经他这一哭,小马夫也哭了,管猎狗的人也哭了,老婆婆也哭了,老保姆也哭了(因为这事多少要怪她),爵爷太太也哭了。可是那个管园子的,虽然他头一天早上对汤姆那么一温一和,却没有哭出来,原因是他追赶那些偷猎的人已经追得筋疲力尽,要想他出一滴眼泪简直就跟一块牛皮挤不出牛一奶一一样休想。葛林也没有哭,因为约翰爵爷给了他十镑钱,他在一个星期内全拿来喝酒喝光了。
约翰爵爷随即派人四处去找汤姆的父母,可是他恐怕等到世界的末日还 是找不到。那个小姑一娘一将会有整整一个星期不肯玩她的玩一偶,因为心里永远忘记不了汤姆。在凡谷那个小墓园里,就在许多石灰岩之间,那些凡谷的老居民都挨次地埋葬在那里,不久,爵爷太太也将在这块埋葬汤姆躯壳的地方立一个美丽的小墓碑。那个老婆婆每个星期日将要给这座墓碑挂上花圈,一直到她老得不能出去时,才由那些小孩子替她挂上。而且当她坐着织她的所谓礼服时,她总是唱着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曲。孩子们全不懂得;虽然不懂,却照样喜欢,因为歌声很美,而且很凄凉;这对孩子们就行了。歌词是这样的:
“当世界还 很年轻,孩子,
而且所有树木全都绿油油,
当只只水鸟都是天鹅,
当姑一娘一们个个是皇后,
那就骑上你的马,孩子,
到世界上各地去遨游;
年轻的血液必须流动,
就像狗一定要出去溜。
当世界变得衰老了,孩子,
而且树木全都变黄,
当一切游戏都变得乏味,
当一切轮子都派不上用场,
那就爬回家找一个角落,
加进那衰老的一伙;
老天容许你找到一张脸,
就是你年轻时一爱一过的那个。”
这就是歌词,但这只是歌的外壳:歌的灵魂是老婆婆的一温一柔的脸,一温一柔的歌喉和她唱起来时那种一温一柔古典的声调,可惜这种声音是无法形诸笔墨的。终于老婆婆变得完全走不动了,天使们没法子只好把她带走:他们给老婆婆穿上她的礼服,抬着她飞过哈特荷佛泽,并且飞往更远的地方去;凡谷又来了一位新的教师。
而这一段时间里,汤姆始终都在河里游泳着,颈上带着一个鱼鳃那样的花边领子,非常好看,像一条小黄鳝那样活泼,又像一条初生的鲑鱼那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