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
对人性的一种解释:人性是介于动物性和神性之间的一种性质,是对动物性的克服和向神性的接近。按照这种解释,人离动物状态越远,离神就越近,人性就越高级、越完满。
然而,这会不会是文明的一种偏见呢?譬如说,聚财的狂热,奢靡的享受,股市,毒品,人工流产,克隆技术,这一切在动物界是绝对不可想象的,现代人离动物状态的确是越来越远了,但何尝因此而靠近了神一步呢?相反,在这里,人对动物状态的背离岂不同时也是对神的亵渎?
那么,对人性也许还可以做出另一种解释:人性未必总是动物性向神性的进步,也可能是从动物性的退步,比动物性距离神性更远。也许在人类生活日趋复杂的现代,神性只好以朴素的动物性的方式来存在,回归生命的单纯正是神的召唤。
贬低人的动物性也许是文化的偏见,动物状态也许是人所能达到的最单纯的状态。
叔本华说:人有两极,即生殖器和大脑,前者是盲目的欲望冲动,后者是纯粹的认识主体。对应于太陽的两种功能,生殖器是热,使生命成为可能,大脑是光,使认识成为可能。
很巧妙的说法,但多少有些贬低了性的意义。
人有生殖器,使得人像动物一样,为了生命的延续,不得不受欲望的支配和折磨。用自然的眼光看,人在发情、求偶、交配时的状态与动物并无本质的不同,一样缺乏理智,一样盲目冲动,甚至一样不堪入目。在此意义上,性的确最充分地暴露了人的动物性一面,是人永远属于动物界的铁证。
但是,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人只有大脑,没有生殖器,会怎么样呢?没有生殖器的希腊人还会为了绝世美女海伦打仗,还会诞生流传千古的荷马史诗吗?没有旺盛的情欲,还会有拉斐尔的画和歌德的诗吗?总之,姑且假定人类能无性繁殖,倘若那样,人类还会有艺术乃至文化吗?在人类的文化创造中,性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它的贡献决不亚于大脑。
情欲是卑贱的,把人按倒在兽性的尘土里。情欲又是伟大的,把人提升到神性的天国里。
性是生命之门,上帝用它向人喻示生命的卑贱和伟大。
柏拉图把人的心灵划分为理性、意志、情感三个部分,并断定它们的地位由高及低,判然有别,呈现一种等级关系。自他以后,以理性为人性中的最高级部分遂成西方哲学的正统见解。后来也有人试图打破这一正统见解,例如把情感(卢梭)或者意志(费希特)提举为人性之冠,但是,基本思路仍是将理性、意志、情感三者加以排队,在其中选举一个统帅。
能否有另一种思路呢?譬如说,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看:在这三者之间并无高低之分,而对其中的每一者又可做出高低的划分。让我来尝试一下??
理性有高低之别。低级理性即科学理性、逻辑、康德所说的知性,是对事物知识的追求,高级理性即哲学理性、形而上学、康德所说的理性,是对世界根本道理的追求。
意志有高低之别。低级意志是生物性的本能、欲望、冲动,归根到底是他律,高级意志则是对生物本能的支配和超越,是在信仰引导下的精神性的修炼,归根到底是自律。
情感有高低之别。低级情感是一己的恩怨悲欢,高级情感是与宇宙众生息息相通的大爱和大慈悲。
按照这一思路,人性实际上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是低级部分,包括生物意志、日常情感和科学理性,一是高级部分,包括道德意志、宗教情感和哲学理性。简言之,就是兽性和神性,经验和超验。丝毫没有新颖之处!我只是想说明,此种划分是比知、情、意的划分更为本质的,而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定是融知、情、意为一体的。
人是情感动物,也是理智动物,二者不可缺一。
在人类一切事业中,情感都是原动力,而理智则有时是制动器,有时是执行者。或者说,情感提供原材料,理智则做出取舍,进行加工。世上决不存在单凭理智就能够成就的事业。
所以,无论哪一领域的天才,都必是具有某种强烈情感的人。区别只在于,由于理智加工程度和方式的不同,对那作为原材料的情感,我们从其产品上或者容易认出,或者不容易认出罢了。
情感和理智是一对合作伙伴,如同一切合作伙伴一样,它们之间可能发生冲突。有几种不同情况。
其一,两者都弱,冲突也就弱,其表现是平庸。
其二,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情感强烈而理智薄弱,或理智发达而情感贫乏。在这两种情形下,冲突都不会严重,因为一方稳占支配地位。这样的人可能一事无成,也可能成为杰出的偏才。
其三,两者皆强,因而冲突异常激烈。然而,倘若深邃的理智终于能驾御磅礴的情感,从最激烈的冲突中便能产生最伟大的成就。这就是大天才的情形。
通常认为,理性和情感是两种不同的心理能力,它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一般来说,理性还往往被看作高级的能力,享有真理在握的荣誉,而作为低级能力的情感则被看作对真理的干扰。因此,历来理性一直被视为学术研究的基础,而情感则最多只能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然而,事实上,人的心灵生活原是一种混沌,理性与情感的划分只具有十分相对的意义。
人性可分成生物性、社会性、精神性三个层次。社会性居中,实际上是前后两种属性的混合,是两端相互作用的产物。一方面,它是生物性的延伸,人们因生存的需要而结为社会,社会首先是一种基于利益的结合。另一方面,它是精神性的贯彻,一旦结为社会之后,人们就要在社会中实现理性的规划和精神价值的追求。
由此来看,社会性的质量是由生物性和精神性的质量决定的。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愈是受到充分尊重,就愈能建立起一个开放而先进的社会。反之,一个压制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的社会,其成员的社会品质势必是狭隘而落后的。中国儒家文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建立一种社会伦理秩序,并以之压制人的肉体自由和精神自由,所成就的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性。
个人也是如此。倘若就近观察,我们便会发现,那些产生了卓越社会影响的人物,他们多半拥有健康的生命本能和崇高的精神追求。
人性的单纯来自自然。有两种人性的单纯,分别与两种自然相对应。第一种是原始的单纯,与原始的物质性的自然相对应。儿童的生命刚从原始的自然中分离出来,未开化人仍生活在原始的自然之中,他们的人性都具有这种原始的单纯。第二种是超越的单纯,与超越的精神性的自然相对应。一切精神上的伟人,包括伟大的圣徒、哲人、诗人,皆通过信仰、沉思或体验而与超越的自然有了一种沟通,他们的人性都具有这种超越的单纯。
在两种自然之间,在人性的两种单纯之间,隔着社会和社会关系。社会的作用一方面使人脱离了原始的自然,另一方面又会阻止人走向超越的自然。所以,大多数人往往在失去了原始的单纯之后,却不能获得超越的单纯。
社会是一个使人性复杂化的领域。当然,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社会而生活。但是,也没有人必须为了社会放弃自己的心灵生活。对于那些精神本能强烈的人来说,节制社会交往和简化社会关系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越过社会的壁障而走向伟大的精神目标。
希腊人混合兽性和神性而成为人。中国人排除兽性和神性而成为人。
一个人对于人性有了足够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会变得既深刻又宽容,在这样的眼光下,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
鼾声,响屁,饱嗝……这些声响之所以使人觉得愚蠢,是因为它们暴露了人的动物性一面。
人的别的动物行为,包括饮食、性交、生育,都可以提升为人的行为。唯有排泄,它无可救药万劫不复地是动物行为,人类永远不可能从中获得美感和崇高感。人是应该躲起来干这种事的,连最亲密者也不让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