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那年,父亲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或许从小他就喜欢画画,而且那也是他少数被老师称赞过的功课,于是就说:画画。
于是毕业典礼后的第三天,他就跟其他同学一样,被带到台北当学徒,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广告社。
四年后,当广告社从松山搬到西门町附近的贵阳街时,他已经快出师了,那时候连电影院的经理都常常说他画的看板比他老板画得还要好。
贵阳街的店面是租来的,四层楼的老房子,楼板很高,所以老板用角铁弄了一个夹层,挂上一个可以爬上爬下的楼梯,就成了他和其他三个小学徒睡觉的地方。
房东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太太,住顶楼,二三楼同样租出去,分别是打字行和一家贸易公司。老板说房东年轻的时候当过酒家女,后来跟上一个有钱的老板,而这栋楼就是那个老板买给她的,酒家女没做之后她就靠这栋楼的租金过活。
房东通常只有月初收租的时候才会出现,不过,他不喜欢她来,因为她很吵,收到钱也不马上走,老是一边看他画看板一边问他一些有的没的,比如“这个明星漂亮还是‘阿姊’漂亮?”“她的奶跟我比谁的比较大?”之类的。
有一回他正在画一个穿比基尼的外国明星时,她看着看着竟然还出手用力抓着他的裤裆说:“阿姊检查一下,看你有没有硬起来?”
那一天并不是收租的日子,她却意外地跑进店里来,拉着老板耳语了一阵,也不管老板面有难色,就转身跟他说:“我帮你找了好多跟你同样幼的查某囝仔给你挑哦,喜欢哪一个跟阿姊讲,阿姊替你作媒人!”
没多久,一个跟房东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和一个叼着烟的中年人,就领了七八个女孩走进店里来。女孩们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在那中年人的指示下爬进他们睡觉的夹层,之后房东还要那个中年人把楼梯移开,藏到后头的卫生间去。
后来房东和那女人就走了,只留下那个中年人坐在店门口,抖着腿、抽着烟,偶尔也会无聊似的走了进来,看他们画画。他记得那整个下午店里出奇地安静,只有工作桌旁边的收音机流行歌唱个不停。
直到傍晚那女人回来把女孩们带走之后,老板才跟他们说那些女孩是华西街那边的,因为有消息说警察下午要临检,而她们都未成年,没牌照,所以老鸨才带她们来这里躲。老板还说:“幸好你们不是女孩子,不然说不定就跟她们一样。小小年纪就被爸妈抓出来卖!看到没?其中有一个学生制服还穿在身上呢!”
他当然记得那一个,离开的时候走在最后头,用手帕掩着嘴,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当他爬上夹层的时候,发现那些女孩把原本乱七八糟的铺位都收拾得好整齐,胡塞乱扔的衣服也都折得方方正正地摆在角落里,而且整个夹层有着他从没闻过的一种好闻的气味,那气味让他那一整晚莫名其妙地难以入睡。
后来似乎成了惯例,每隔一段时间那群女孩就会被带过来一次,而他总会偷偷地寻找那个穿学生制服的女孩的脸孔。其实那女孩很好认,她的睫毛出奇地长,皮肤很白,所以脖子上挂着的一圈红丝线特别显眼。
他看着她的衣服在变,发型在变,从制服变成低胸的上衣和迷你裙,从直发变成烫发,有一天甚至发现她连身材都好像有点不一样。老板似乎也注意到了,因为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说:“那个穿制服的女孩……好像被带去打过针!”
也就那一天,当他爬上夹层的时候,发现有人用他矮桌上的笔和信纸写了一大堆字,或许是无聊吧,重复写着的是一首歌的歌词:“……请你不要哭,请你不要哭,我也和你一样孤独;寂寞伴我到日暮,快乐隔断在迢遥路……”
那年夏天的一个燠热的午后,她们又被带来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说:“你可不可以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大一点?这样我们在上面也可以听得见。”想起来那也不过是二十秒不到的面对面吧,而且还逆光,但多年之后他都还记得她长长的睫毛、鼻头上的汗珠和耳朵边缘那轮细细的汗毛。
“好不好?”她问。
“好啊。”他说,“上次……你有在上面写字哦?”
她只笑了一下,就转身爬上夹层。他有点失神地看着她慢慢踩上楼梯,身影慢慢消失在通往夹层的方洞里,一直到外头闪电雷声大起,他才顿时回过神来。
那天他不但把收音机的声音刻意调大,当西北雨开始下起来的时候,他还去把音量的转钮又多转了半圈,然后他听见头顶木板的缝隙中传来那女孩的声音说:“谢谢你。”
后来雨势稍歇,当收音机播出一首哀伤的歌曲时,他听见夹层上的女孩们轻声地跟着哼唱起来:“……破晓的时刻,像雾般的美彩,可爱的鸟语,唤醒睡中大地……”
忽然他的眼泪开始流个不停,他知道那不是因为歌词内容的关系,而是音乐、情境以及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某种心情。
后来那女孩就没来了,他不敢问那个带队的中年人,更不敢问房东她到底去了哪里。只是从此以后在每一个电影的看板上,除了必要的角色之外,他都会多画一个与剧情无关的女孩,那女孩有着一张他无法忘记的脸孔。
两年多之后他入伍当兵,有一天打靶的时候轮到他担任报靶的任务。当过兵的应该都知道,报靶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摸鱼,一堆人躲在靶沟,等一阵枪声过后降下靶纸数弹孔报数,此外屁事也没有,而最大的乐趣无非就是等待骑着脚踏车载着饮料、点心、零食过来兜售的“小蜜蜂”莅临,只要她们一到,大伙儿便开始买东买西、吃吃喝喝顺便打打嘴炮。
而她才刚从靶沟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那张脸了,但她对他似乎毫无反应。除了皮肤黑了一点、稍稍有肉一点之外,她好像没什么改变,依然是他记忆里的那张脸。
“你怎么一直看我?这样我会不好意思呢!”当其他人都慢慢散开之后,她低着头说,“你不要这样看,我不喜欢人家这样看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忍不住想流泪,而且,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你在我房间的桌子上写过歌词……”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如果没记错……我还听过你跟人家一起唱过一首歌,叫作《碧城故事》,那时候我在贵阳街画看板。”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记得你,但是……不记得你的脸,因为好像从来都没有清楚看过你……不过我一直记得有一次,那天打雷下大雨,你帮我们把收音机开得好大声,心里好感激……”
然后他看到她笑了,但泪水盈盈。
她说:“其实……我们在上面常常透过木板的缝缝看你画画,觉得你好厉害,这里画一下,那里画一下,最后就是一个人、一个风景……我们常常看到忘了挤、忘了热、忘了难过……不过都看不见你的脸,因为看到的都只是你的头顶……”
“你现在好吗?”
“比那时候好……现在只跟一个人睡觉就好。”她擦了一下眼睛,笑笑地说,“我跟人家结婚了……我丈夫是你们部队里的士官长。”
最后她说:“以后碰到我要先跟我打招呼哦……不要只是一直看我,我会害怕也会觉得……很丢脸。”
三十多年后的现在,他仍期待着可以和她再次邂逅。
他说:“至少……让我知道她的名字到底叫什么,还有,知道她后来的人生一定很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