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去到现场的时候才发现整个事情制片组根本还没搞定,因为才一进门,屋内就传来一个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说:“你给我出去哦!不然我要泼尿哦!”而他才开口说:“欧巴桑,我是电视台……”里头就已经飞出来一个玻璃罐子,并且在他脚前碎裂,一阵恶臭也随之飘了过来。
他仓皇地逃到屋外打手机,没想到制片接过电话之后也是一阵破口大骂:“你活该!我不是跟美指(美术指导)说过,去之前先找里长吗?蠢!”电话挂断之后,他竟然觉得自己还真的有点蠢,因为被这么一吼之后,他竟然连里长的联络方式都忘了问。
还好这个位在山区的村落不大,走过山路看到远处有人在菜园除草,彼此隔空吼叫两三句之后,小梁就已经找到里长了。里长带着他再度走向那个场景时,小梁才仔细地观察四周的风景。他发现举目所及大部分都是杂草丛生的田地,零落的房舍不是弃置、失修就是大门深锁,完全符合剧本里头所描述的:一个人口外移严重,只剩少数老人独居或相依为命的萧条小村落。
里长跟小梁说他跟制片建议用老太太的家当场景的主要理由是:“你们付一点租金,让老太太口袋里有点钱,必要时可以用……这也是功德一件,你说是不是?”
他说老太太的命运很坎坷,先生早年是矿工,五十多岁的时候肺开始不好,过世的时候六十岁都还不到。儿子是货车司机,很孝顺,没想到几年前却出车祸死了。媳妇领了保险金带着孙子要离开时,村里的人都骂,老太太却反而替媳妇说话,说这样对孙子才好。“去都市把书读高一点,才不会像祖父和爸爸一样,用命换饭吃!”
过去几年老太太都辗转各个建筑工地,帮人家煮三餐赚钱过生活,几年前身体不好之后才回来,现在只靠领政府给的津贴过日子。因为有里长陪同,小梁总算进到那间异味扑鼻的屋子里,见到那个几乎活在杂物堆里的老太太。
她约莫七十多岁,苍白、瘦弱,一头乱发,双腿好像都已经没力了,只能靠着助步的铁架在有限的范围里活动。或许也是这样,她把所有生活必要的工具和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全部集中、堆叠在她房间内外,包括瓦斯炉、碗筷锅盆,甚至还突兀地摆着一个专供幼儿使用的那种天鹅造型的便器。
不过,看到小梁时,她倒是和善地笑着跟他道歉,说村子很少听见年轻人的声音,之前有几个年轻人进来她家里,结果“好像都是吃药的……不是来偷就是来抢,连铁门都整个给我拔去”!
里长问她说:“你是用什么武器丢这个少年的?”
“一罐没吃完的酱菜啦,早上要吃的时候才知道都长霉了。”她有点自责地说,“我哦,会被雷公打!”
那天傍晚小梁回到制作组时,几个主要演员正好都来定装,服装、造型、摄影师,还有那些演员们的助理几乎把办公室塞爆。人声鼎沸不打紧,一大堆四季不同的戏服挂得到处都是,小梁刹那间觉得像是再度掉入另一个被杂物包围的空间里。
制片走过来,还没问他场景的状况,倒先惊叫说:“你是掉到厕所里啦?怎么一身尿骚味?”可也没等小梁回话,制片就又被叫走了,因为要演独居残障老人的女演员好像在发飙,小梁听见她在办公室的那头大声说:“这种造型是在糟蹋人吗?拜托哦,你们这样乱搞,我的形象到底还要不要?”
也许被“形象”这两个字给提醒了,小梁忽然觉得那个演员从里到外一点也不像她所要扮演的角色。别的不说,光那张脸就一点也不写实,老太太的脸有生命真实的痕迹,像古迹,而女演员的那张脸任谁都看得出是当年曾经花钱拉皮过,而今却逐渐崩垮的“加速折旧”,像被弃置的人工造景。
几天后,小梁带着布景师傅到现场估价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被搬到隔壁村子的一家民宿暂住,而钥匙却还在她身上。民宿的人似乎体贴地帮她梳洗过,加上人在清爽、明亮的房间里,所以比起前几天老太太简直判若两人,此刻的她就如同我们在现实或记忆里所惯见的那个形象鲜明的阿嬷。
她把钥匙交给小梁后,忽然拉起他的手说:“你都没在吃啊?手骨都没肉?”然后便是一长串的唠叨,说以前工地的年轻人也一样,“顾玩不顾吃”,接着吩咐说她屋子里哪边有一瓮她做的咸菜,“可以拿出来跟三层肉一起煮,要吃的时候热一下就好!”“橱柜第二层有一罐豆腐乳,很好吃哦,早餐可以配稀饭,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可以搅碎,买一些鸡翅一起卤,知不知道?”……
离开民宿之后,阿梁忽然把车子停在路旁哭起来,布景师傅问了好久,阿梁才说他只是想到彰化永靖的阿嬷。小梁说每次回永靖,阿嬷同样也是搬出一堆瓶瓶瓮瓮,非得把后车厢塞满了才罢休,同样也会仔细地交代爸妈说哪一瓶哪一罐是她精心特制的、什么东西煮什么东西好吃。
“可是,”小梁突然拉高声调说,“你知道吗?我爸妈根本不吃那些东西!他们嫌那些东西不健康!都嘛趁年终大扫除时全部扔进垃圾车!这还不要紧,阿嬷打电话来问说什么什么好不好吃的时候,他们竟然还会骗她说:好好吃哦!连朋友跟我们要都舍不得给呢!我觉得……我们真的好贱!你不觉得吗?”
小梁讲完之后,据说车子里一片沉默。
那出戏进行得波波折折,而最大的问题就是那个女演员。除了意见多、姿态高之外,也许太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每次化妆都让剧组整个停摆、枯候好几个小时,制片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换人,而且还在众人面前非常沉痛地说:“演艺界最难伺候的就是这种老是活在过去风光岁月的过气演员!”
不过,开拍延宕却反而让小梁逃过一劫,因为依原先的规划,必须在一星期内结束的改景和陈设作业,他竟然花了二十几天才完工。
开拍前夕当制片和美术指导到现场验收的时候,所有人几乎吓了一大跳。
他们发现整个场景根本不只修改、陈设而已,而是近乎永久性的重建和装潢。原本漏水的屋顶被换上了全新的水泥瓦,然后再配合拍摄需要做旧、种青苔。屋里的样子的确照图施工,但看得出用的全是真材实料。更夸张的是连镜头根本带不到的厨房、浴厕也都全部翻新,墙上甚至还装上专供行动不便的人使用的铁架。
当美指看到墙边一个不锈钢的矮架忍不住问“这干吗用?”的时候,小梁的回答是:“阿嬷做了很多好吃的咸菜、豆腐乳什么的,以后就有地方放。”
最后制片说话了,他说:“你怎么高兴、怎么搞我没意见,但是,预算就是预算,你别想给我多报一毛钱。”
据说小梁是这样回答的,他说:“我知道,帮阿嬷陈设一个家的钱……我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