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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拔之姿》原文·朱以撒

发布时间:2022-11-29 18: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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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间人的笔墨总是那么洗练,使人把玩时想起那个时代众多的名士,恣情的、任性的、不管不顾的、高自标许的。当然也有像阮籍这般什么都不表达,愿意烂在肚子里以全身的人。王徽之的书法给我的印象不会太深,他的《新月帖》和父亲羲之相比韵致优雅不及,和弟弟献之相比,其放纵开张又逊色多了。这也使后人以王徽之书法为范的无多,不是学羲之就是学献之,渐渐把他的书法忘了。可是转个话题,说起魏晋名士风度,王徽之又会使人津津乐道,品咂不已,好像名士的风头都被他占尽。王徽之曾借他人空宅暂住,一入门便着手下就买些竹子来种。手下人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啊,只是暂住嘛。王徽之啸咏良久才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可以一天见不到这位君子呢?还有一次王徽之慕名前往吴中一士大夫家赏竹,主人郑重其事地做好接待准备,王徽之全然沉浸在对竹的欣赏中,反倒把主人冷落了。晋人普遍有好竹之癖,且有一些小区别,王羲之好鹅,陶渊明好菊,释支遁好神骏,张湛好松柏,这些清洁之物,大大助长了名士们的精神洁癖。往往在打开魏晋艺术史册时,一群生机勃勃我行我素的人就涌了出来,在山阴道上的竹林深处,放浪形骸,快然自足,得大自在。

这当然是我三十几岁以后才意识到的。我和魏晋间人相近之处,就是有过比较长的山野生活,与竹相近。常常会站在山顶,看山峦连绵起伏,竹海无际。那时我想着自己的出路,如果能像一竿竹子这般凌空而起那就好了。竹海里纤尘不染,枝叶让天水洗净,摇曳中偶尔闪过阳光的亮泽,它们的顶端是最先接触到每一天太阳的光芒的,不禁使我艳羡。山野稼穑,先是基于温饱的认识——每一竿竹都可以构成生存的支架,把一个个家庭托住,不至于坠入饥寒之中。而每一枚笋,春日之笋也罢,冬日之笋也罢,对于一位腹内空洞的人而言,简单地烹调之后,无异于美味了。雨后春笋——这个成语的形成,一定是某个人经历了这种蓬勃向上的场景,成为一种旺盛状态的表现。那些没有成为餐桌美味者,不舍昼夜继续伸长,令人仰望。那些被山农认为是成熟了的竹子,在叮叮咚咚地刀斧声中倒下,削去枝叶,顺着规划好的坡道滑下,被长长的平板车载着,进入再加工的程序。后来,我对两种竹制品表示了很大的兴趣。譬如竹制的纸,由竹的圆劲坚硬转化为柔软的单薄的,一刀刀裁切好包装好,放在一个狭长的礼品袋里,作为上好的礼品,拎着赠送喜好丹青的朋友,在上头写些锦绣文章或者消遣时日。竹子制成的纸有一缕缕淡黄色,使人想起过往,想到竹的前世。譬如多根竹子由籐条扎紧的竹筏,上边同样也绑紧几个竹的椅子,离岸后它就显得飘逸灵动了。两边都是竹林的倒影,归巢的鸟鸣掠过,天色渐渐迷蒙起来。筏上几个人都是一脸的今夕何夕的神情,任竹筏随流西东——也许到了下一个村子,正赶上晚间的戏台上演,不由得岸边系缆,看一看那位风姿绰约的旦角,长袖飘甩,莺啼婉转。和竹子一样,人也是善于生存的植物,贫瘠清苦中也会挣扎着生长。我注意到一些竹子的确没有长好,是吃力地拱出石块的,此后也就一直不能顺畅,总是被压制着扭曲着,不禁让人生出怜悯。只是我一直认为它会更具备倔强的美感,它的根后来制成了一个老者形象的工艺品,比其他的更有铁枝虬干的峥嵘了。

待到我在鹤峰原度假,已经到了闲适的年龄了。红砖瓦的山庄在千顷竹海里犹如一叶扁舟,绿意弥漫中的一点红。尤其是午后,风随夕阳西下,而愈加强劲,如果仰视山间,一些植物已在形态上仓皇失措,叶片翻飞如鸟兽惊散。竹林在随风俯仰中无疑显示了一种从容,它灵动的韧性,由于天生天养,深知天道之奇正虚实,也就不失本性地接受,不动声色地还原,让时光慢慢过去。在徐徐地摇曳里,山野之风的张狂之力往往被斯文地化解开来。在魏晋的文字中有不少“徐徐”的记录——徐徐地起来,徐徐地行走,徐徐地轻谈。“徐徐”看起来只是肢体上的动作,由快而慢而已。实则是内心的从容优雅,甚至还有一些慵懒。内心慢了,整个人的举止也就慢了,斯文了,有风度了。竹被称为四君子之一,它在四君子中是最为清俊的,风来了,风过了,余韵袅袅。这时,人们会出门观看,看风过后的竹林浑然无觉一般,就会想起欧阳修说的:“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觉得一竿竹也就是如此。

在李安执导的《卧虎藏龙》里,唯美的画面就是李慕白与玉娇龙在竹林顶端交手。竹节挺拔的顶端,绿意如波如澜,载浮载沉,犹在云端。二人踩着柔韧,身轻如燕,觉得刀光剑影里的杀气都隐没了。天下竹子万千种,其美何如,看看这个片段就知道了——纤尘无着,天机清妙的自然状态,要胜过无数的刻意雕琢。竹子从笋尖出土就开始了笔直向上的里程,追慕光明,从而略去了许多天下扰攘。竹子作为人格气节的象征是有道理的。在漫长的生存经验里,人们一直在找寻生命的象征物,以此抒情写意,正心养身,同时又携带着诗性,不在表达中显得那么突兀。屈原的《离骚》是我经常要翻动的一个篇章,里边充满了香草的芳香——屈原不是植物学家,却在笔下贯串了十几种香草:江离、露申、辛夷、杜若、白芷、胡绳、薜荔、苬芝、申椒、揭车、留荑、杜蘅、菌桂……借此喻人,这样会雅致一些。可惜,屈原写的都是湘沅泽畔之物,行吟时弯下腰採一枚,插在长发上。他一定离竹林很远吧,要不,他一定会以孤竹自况,向楚怀王表示自己砥节立行的井渫之洁和安穷乐志卓然自异于俗常的格调——以竹子作为喻体,会胜过那些优柔的香草,也会使屈原风骨遒劲,不至于最终绝望而自沉汨罗。当然,竹子在我眼中也有一些孤高兀傲的意象。争相轩邈,思逐风云,都像梁山好汉单干时那般独标奇崛。相比于王维在夜间的竹林里又是弹琴又是长啸,弄得一片喧哗,我则以为竹下独坐静听风来会更与竹默契。李白就是这般静静地坐在敬亭山上的。我也去过的那一个春日,竹子那么茂密,人骤然渺小,又何须作声。竹是清肃之物,郑板桥曾在《兰竹石图》上题写了“各适其天,各全其性”,认为它是循自然之道的。如果它是一个人,一定是心怀素淡,性喜萧散,有一些不可犯之色。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会有一个位置来安放一竿竹子,或者一片竹林。所谓风骨,就是内在的支撑。

一个人爱竹,在他笔下会有哪一些流露呢,真要用两个字说道,那就是“清”和“简”了。南朝梁的庾子山在《小园赋》中有不少数字:一枝之上,一壶之中,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树三两行,梨桃百余树。不过他最让人欣赏的是“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读到此处,清出来了,简也出来了。清简相尚,往往是最有韵致的。在魏晋这样一个尚竹时代,竹是环境的背景,也是心境的背景,如果观察他们的雅集轨迹,竹林七贤、金谷宴集、兰亭修禊,都是在茂林修竹间,在这里挥麈清谈、稽古观心,是很有一些清简之趣的,暂时离了俗务,离了尘嚣。一千多年后,我们每一年都会于三月三日在兰亭纪念这些名士。我去了几次,顺便去看那些竹林,使人神清气爽。恍兮惚兮,有四十一位名士,流觞曲水,恍然不知有身外事,这真是一个不可复制的暮春啊。欧阳修曾对他们的笔调赞叹不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如无穷尽,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为人也。”想想也是,像王羲之的《大道帖》、王献之的《鸭头丸帖》、王珣的《伯远帖》,都那么小,一张便笺般大小,清简出风尘,三笔两笔,精气神都聚于此了。在笔墨清简的背后是唯美的人格——一个人可以奇点、怪点,也可以不循常轨剑走偏锋,却不可落入尘俗的泥淖里。想想当年的阮籍,以青眼、白眼待人,对于俗人、雅士的态度是决然不同的,不会兼收并蓄广交天下朋友而不辨其脾性格调,相比于今人内怀奔竞之心,好冠盖征逐之交,那时节的人在处理人的关系上显然清简得多。这些人喜好“竹林之游”,因为竹之形、之神是可以启发哲思的,生存与流逝,贵心与贵身,自然与名教,玄谈玄远,拓颖开慧。千百年过往,林下风气已经变得难以捕捉了。 我从五、六岁开始临摹古人碑帖,一直没有放手。有人便对我说,以几十年驾驭线条之本领来画竹,一笔、两笔、三笔,干、枝、叶就出来了,很容易的。对他这种轻率的态度,我只是笑笑不搭话——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一件事都不是信手的,精神之物岂能如此容易现于腕下?在我的阅读中,许多人笔下之竹是没有什么力度的,只是笔墨堆于纸上,徒其形色。而好色之徒的彩绘竹子,又把这个孤迥的灵魂,涂抹得市井气十足了。一个人画什么不好呢,画竹子,有多少精神储备于其中呢。有人认为画竹只是腕下功夫,熟练即可,功夫到了,无坚不摧。想用功夫来打天下的人多了。把一丛竹子画得大开大合是我一向不喜欢的,这样的笔调多了张扬、轻佻,少了庄严感和平静感。我的山野生活就是浸润在植物的海洋里,在丛生的杂草中穿行,在横长的棘藜上奔走,同时也会搂住一竿硕大的竹子歇息,它不动声色的力量,沉着而又冰凉。相比于茅草的凌乱,荆棘的不得章法,老松的奇肆抝峭,风水林古樟树的神秘,竹子在空灵中则含纳着弹性,即便是一条修长细腻的篾线,沾沾水,也是力在其中细而不弱。几块散落一地的桶帮,在两条篾线一上一下的围拢下,收紧了,居然滴水不漏。力度是看不到的,当一竿竹子屹立时,你把力度告知旁人,他一定是茫然不已。力度是个人的一种感觉,平静中一以贯之。有人感觉到了,有人始终感觉不到。郑板桥有一首诗是写听觉的:“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唯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一个人对竹有这种感觉,也不枉他多多地画竹了。我是在农耕兄弟的老房舍里大量的竹器中看到竹子之力的,力透到寻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紧紧地箍住了一家人的生活、一个村子的生活,不使失散。渐渐地,在竹林环绕中的人们也有了坚韧和忍耐。实在的劳作泥泥水水寒暑无间,使人长于自守,默然无语。而另一面又使我察觉到民风的强悍,只是平素在体力蓄积着,不使外泄。所不同的是农耕者远没有竹子的挺拔俊秀,少年时过早地负重,后来再也长不高了。尽管我离开那里很久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他们就是一片会行走的竹子。

回到城里看到的更多是与园林建筑相匹配的纤纤细竹,优雅而有骨感。进入古色古香的庭院,玩味钟鼎彝器、诏量镜铭、瓦甓青花,又翻动图籍残纸。忽然有一缕淡淡的流逝感浮了上来——日子是越发小巧婉约起来了。算算此时,是农历的六月七月之交,时晴时雨,山野在潮湿中,无数的竹鞭在奋力吮吸,竹节争先向上,风雅鼓荡,场面奇崛,整座山岭充盈着大气与生机,让热烈的阳光照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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