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物,都会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词汇也不例外。
许多年之前,到过希腊。游历了雅典卫城以及德日菲的阿波罗神庙后,深为这些远古的宏伟建筑所震撼。尽管岁月已将那些建筑摧残得只剩下断垣残壁,惟余巨型石柱在蓝天下诉说着昔日的辉煌记忆,人们却依然在那离离荒草,累累断石间流连忘返。
没有听人说过,希腊人要将这些残断的古迹修复一新,以恢复往日的雄伟。
也到过意大利。古罗马时期的斗兽场,高大、神秘。想起远古那些人兽相争的血淋淋场面,依旧令人毛骨悚然。但现在这些残破的建筑间,只有游人和无数的野猫穿行其间,没有人想改残缺为完美。
庞贝古城,被火山灰埋藏了许多个世纪。当我在那些从火山灰里挖掘出的屋宇街舍间浏览时,心中不时生出对古文明的敬佩来。我问过导游,会不会花钱将这些残缺的历史建筑恢复一新。他没有回答我,但从那笑容里可以看出多少有些视提问幼稚,不屑回答的意思。
说到埃及,金字塔已很破旧;斯芬克斯的人面狮身像,鼻子仍然还是残破不堪。
这些地方的人,都在“抱残守缺”,且丝毫没有要动摇这个观念的意思。
大约因了“抱残守缺”一词在我们汉语里是贬义词。饱含着对固步自封,顽冥不化,甚至是知错不改,守旧保守的挖苦和指责;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人和部门,都热衷改造“残缺”。
我青少年时,就在阿房宫的旧址上玩耍。那里大树森然,瓦砾成堆。后来,听说考古部门发现阿房宫在秦代并未修建完工,唐人杜牧一篇《阿房宫赋》不过是诗人想象之作。可是近些年却有人新建起了一座阿房宫,招揽游客。
盛唐的废毁宫殿遗址,新的宫殿正一一立起,颇要显示出些盛唐景象来。
圆明园的残败相让每个中国人看着都心疼。有一阵子,便有充满“爱国心”的人士打算在那些断垣残壁里,重建圆明园。听着确实令人为之振奋复震惊。
忽然想起两个故事。
一是多年前,我的一位亲戚在关中土地上,捡得一枚铜钮扣印。我想这至少是秦汉时期的古物,若从文字上判断出些价值来,他也许会发一笔小财。谁知拿给我看时,那印章上的文字竟被他打磨得一字不剩,亮亮地闪着新铜的黄光。原来,他见那文字已被锈蚀,觉得无大用处,便自做聪明地磨掉了。我不屑地将那劳什子扔到一边,说:卖废铜去吧!
另个故事也是许多年前,作家贾平凹去看望作家孙犁,带了一件三彩马为礼物。快到家门口时,三彩马碰碎了一块。贾平凹深为不安,孙犁先生却笑着说:文物古董,就是要有残缺美。
残缺,有时竟会显示出一种美来。这大约是因为它是岁月的留痕,是历史的印记;会有一些不经意的沧桑感;更重要的是它记录下事物的真实。
所谓“残缺”有时也是相对而言,依条件而变化。
满人入关之前,汉人留得一头美发。清统治者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许多年后,留得长发的被叫做“长毛”,人们已接受了大辫子的美,视“长毛”为抱残守缺。再过了些年,到了民国时期,开始剪辫子了。另有顽固不化者,护着辫子不剪,剪了的甚至还要弄些假辫子盘在头上。先前留辫子的时髦,此刻已然成了“抱残守缺”。
缠脚也一样。妇女时兴缠足时,拒不缠的“天足”,被认为“抱残守缺”,大脚女人出嫁都难,“残缺”了的小脚却是美的象征;直到禁了缠足,小脚的“残缺”才真被视为“残缺”。
毛泽东说过一句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那意思自然是包含了人的思想是有残缺的。
可是,多年以来,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饱经了改造之苦。老人家知道人无全人,却想把不全之人改造成全人。许多人一改造就是二十多年,说是要修残补缺,打入另册;其实也没改成什么样子,只是头发改白了,腰板改弯了而已。
还有许多清朝遗老,硕儒大雅,也被改来改去,结果依然故我,只是成为抱残守缺的典型,每有“运动”便被拎出批判一通。
在社会大变革时期,新的思想新的行为,有时势如狂飙,多数人为势所趋赶了时髦。但也不乏有人,耍了滑头,趋炎附势,跟风扬尘,或者口是心非,阳奉阴违。那些坚持己见,独立思考者,很容易被视为抱残守缺。邓小平当年被打成“死不悔改”,使他有机会思考社会改革,如那时他也真“悔改”了,岂有今日之中国。
时至今日,许多地方不惜挖坟掘墓,争抢名人,立碑复庙,编造神话,克隆古人,用以开发旅游,促发经济;这与当年摧毁古建,践踏文物,视古旧为“残缺”;视“残缺”为废物;相比起来,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想,谨慎对待“残缺”,允许抱残守残,才会显示出社会的宽容与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