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早年踏向文场,是满怀着一种沸腾的热血,对文字的敏感,使我抛弃了很多所谓的正途,独自一人,有时是如行山阴道,云蒸霞蔚;有时则是如入魔女阵法,左冲右突,不辩日月,但觉阴风阵阵,乏人肌肤;向时曾把文章看成“不朽之盛事”,一觉醒来,但觉得人的自我的魔障使自己把一点的孔见放大,“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真是行到江南已无梦,原先和朋友在车上说过的“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无疑是一浪漫的对文学的向往和知之不深,随口而吐的话头罢了。
在自己编选这本小书的时候,我真有点不知道自己的转向始于何时,对散文和 诗歌愈来愈疏懒,对批评却愈来愈是喜爱,这是一种创造和激情的倒退?抑或诗歌散文的理想主义变成了一种对经验的信赖?但我想,一个人的文字,就是他在岁月的幕布上留下的汗迹或者是作案留下的污迹,岁月是不能把一个心灵污秽的人漂白的,那文字呢,文字就可以抵赖吗?
是谁让我唤起了对批评的信任?这是一个早死的对心灵重负不堪承受的人的珠玑文字,这是胡和清,在他34岁的英年选择了死的独异的文字,唤回了我对批评的尊重。还有就是吴方,一个也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批评家,在自己身罹绝症仍在电话中从容向朋友道别的人,是这些人以自己生命的高度证实了批评文字的高度。“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些人寂寞的活着,他们把自己的血肉放进了墨水瓶,诗人说这样的话,墨水瓶的上游是汨罗江,我想,胡和清与吴方,是伤时与忧生,这些用自己生命意识写字的人,他们的生命已是超越了肉身,老天虽妒他们的才能,折去了阳寿,但把另一种生命给了他们,此也无憾。
这些批评家,是一些真正的读书种子,可惜是才发了一点点的芽,就摧折了,他们在世俗层面的不适和固执,使他们的立场非常的鲜明和刺眼,他们没有把自己的文字变成“文学表扬稿”,也不是成为“口水先生”,他们坚守着文化传统,说着自己的体认,在他们的文字里,没有眩目和枯燥的学术名词,一切的文字都是从心灵里流出的,有自己的蒸气和体温,在都市生活中的尴尬人怎有这等汩汩鲜活的文字呢?他们是熬制自己学术汁液的人,是不懂生活,在生活中挤压垮的苦命的人。
他们的批评资源,不是一本两本的典籍,这和一些批评家是背离的,他们的文章也没有套子,一个国学前辈说胡和清的评论写的象小说,胡和清说这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他是把自己的人生风景融进了别人的作品,这些文字不再是圄于所谓的新批评、结构主义、阐释学的学院气,而是有“自家宝藏”守着,但这是何等的大勇啊,逆行于当代的文学批评之旅,当大家都拥挤着追逐幻象的时候,胡和清们却是折身走开。还记得,我曾努力搜求胡和清的文字,《灵地的缅想》是邮购于上海,《真精神与旧途径》是邂逅于梁山,而《胡和清文存》是辗转让别人代购,如今《灵地的缅想》一书是被我翻破,而扉页是被一个朋友撕掉,我有在扉页上记述文字的习惯,有点象孙犁先生的“书衣文录”,孙犁先生爱惜书,有书必包之以书皮,象我小时侯把语文和数学课本包裹起来一样,但大了这习惯就没有了,但在扉页上记一二文字,却是自己的嗜好。记得〈灵地的缅想〉写的文字是“集香木而自焚,五百年生五百年死”,是写胡和清的死亡和再生?把英年的胡和清喻成自焚的凤凰,当又一个黄昏来临,当又一个轮回来临,他还会来到这个世间?现在已是回忆不起来,因为这扉页永远地丢失了,象丢失在风里,如鸟羽,鸟儿在天空划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即使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鸟儿从天空曾经划过。胡和清《灵地的缅想》序言里有一段令人心颤的话。胡和清把自己塑成一个文学墓地的守灵人。“自从选择了文学作为职业,我就开始预感到,我的一生恐怕是同文学难以分手了。当中国人文文化传统越来越悲壮地衰落,我在大江南北的许多朋友也相继离开了文学。但我却愿意像我的一位老同学说的,做一个中国文学的寂寞的守灵人。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等到那血色黄昏的时刻,兴许连我也不得不离开这一片寂寞的方寸灵地。”守灵人的职业是悲壮,这既是祭奠,也是招魂,“我有迷魂找不得”,文学的失魂落魄,是一个时代衰落的象征,而为这个时代文化所化的人必感到苦痛,从王国维的自沉到胡和清的大雨滂沱的夜间,从高楼把自己的肉体掷下,你就能体会出这里面的哀痛。然而胡和清的文字不是老暮横秋,是那么的鲜活与明媚,那么地质感和柔软。
我想到米歇尔·福柯说评论的话,那是我所向往并俯身追慕的:“我忍不住梦想一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它把火点燃,观察青草的生长,聆听风的声音,在微风中接过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它增加存在的符号,而不是去批判;它召唤这些存在的符号,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也许有时候它也把它们创造出来——那样会更好,下判决的那种批评令我昏昏欲睡。我喜欢批评能迸发出想象的火花。它不应该是穿着红袍的君主。它应该挟着风暴和闪电。”
福柯的梦想也是我们当下文学批评所匮乏的,现在的批评家身上已经没有了责任,他们生活飘逸潇洒,他们在文字之上滑翔,如蝴蝶滑翔在春的花朵之上,他们不是雪中送碳,而是锦上添花,蝴蝶的翅膀无论多俊美,那毕竟是没有芳香的花朵,蝴蝶是没有批评声音的,她们只知道翩翩起舞,在花之上展示自己,这应该是一种堕落,福柯梦想的批评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是啊,真正的批评是有生命的,它不是作品被动的解释,它与作品是如李白和敬亭山,是辛稼轩和青山,“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然而当今的许多批评是令人生疑的,这些文字里看不到作者的立场和判断,他们含混他们中庸,他们不缺乏知识,缺乏的是胆识,朱学勤在《愧对顾准》中说“知识是一个境界,见识是一个境界,知识、见识之上的胆识,则更是一个境界。说得浅白一点,大概一桶知识换来一滴见识,而仅有见识却还是不能换来胆识,只有再加一点其他稀有元素,一桶见识才能化为一身胆识。有位书法老人曾经赠我一副对联:“读书到老眼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那是一幅狂草,笔走龙蛇,写得实在太好。狂草挂在我案前多年,以至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大气磅礴的墨迹上,至多进入字面理解,只以为说的是一种境界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会向又一种境界演进。直到前不久作者去世,我从龙华告别他遗体回来,脑海里又翻卷著“愧对顾准”的意念,两相激荡,这才幡然惊悟,“读书到老眼如镜”,是一种境界,“论事惊人胆满躯”,又是一种境界,两者有时竟然如天人之隔,巨人与庸人之间,大概也就是那一点一滴之差。”是啊,我们的批评队伍多的是太聪明的头脑,多的是漂亮的文词,也有读书破万卷的功夫,但毕竟还少了一点什么,他们太缺少判断,顾准是敢点“思想要穴”的人,这使他一生饱受蹂躏,而文学界的顾准何时才能诞生?如果现在文学界的顾准已经受孕,我们还有希望,但是我的心绪依然渺茫,象胡和清喜欢的“满天风雨下西楼”,其实可以借用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 》的后半段“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山山木叶,黄的似金,红的若火,但毕竟是肃杀是回光映照,心地总是黯然。
但文学批评的妄人,象穿红衣的君主,他们的 棒杀也同样令人胆寒,没有了将心比心,没有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平等与公正,有的是党同伐异,是小哥们的互相的捧角,象旧社会的梨园的“托”,在叫好声里,也杂着对别的演技的恶毒的咒语。
批评者应该是一个协商者对话者,他是作品的朋友和作家的朋友,他把自己的带有体温的观察、想象、召唤、唤醒的东西与感悟,说出来,虽不象“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但鲁迅赠瞿秋白的联语“人生得一知己足已,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是最好的书与人与作者的关系,当然这知己也可能是萧条异代,但对美的追求对公正的追求是不以年代来划分的。真正的批评不是休闲也不是轻松,不是麻木也非偏见,在深入作品内部的同时也深入自己的心灵的内部,在阐释作品的同时也袒露自己,批评不是一种机械的运动,批评应该和我们的精神相联系,其实对生存境遇的逃避对形而上的语词偏嗜,对细部的咀嚼而忽视浩瀚的星空,同样也不是批评的正途。批评是困难的,用心,以自己的良知,把普适性性的艺术标准作为尺度,维护艺术和人格的尊严,这是一个批评家所应采取的立场。
阿多诺说“对于一件艺术作品,说好,说得到欢乐之类的审美形容词,不仅仅是鉴赏的懒惰与低下,更确切地说是鉴赏的缺乏。对作品的最好评论不仅仅是与其对话,这一说法显示了对艺术的缺乏尊敬,对本源的忘却。但通过理论对一个作品进行归纳不是对它的阉割吗,而对于它的简单而缺失魅力的重复不是一种更见愚蠢的自虐吗?所以真正的评论是一种星座化,一种借助隐喻的再创作,只是形式与境遇的差异。”批评是一种创造,而批评者的平庸使批评家自己陷入了不敢面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恐慌,在作品的巨大的压力下,他们不敢说出自己的发现,他们所做的是背靠一种所谓的资源,用这资源作为刀斧,把作家和作品在案板上切割,即使把作品切割得鲜血淋漓,断送了作品也在所不惜。而批评家的懒惰,是当下文字垃圾产生的一个致命的病灶之一。
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在编辑自己的批评文字的时候,我常常是心惊肉跳,我的文字的的干货又有多少呢?我保证自己的文字没有垃圾的成分?为了给自己的成长显现一个清晰的脉络,我把文字以年代的近远排列,是从脚下走向自己的历史,精神的档案和精神的履历。是2004到2003到------1998年的回溯。
这是一个从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到短裤乃至赤身裸体的反顾,是从人到猴子的回溯,但这种回溯就是为自己提一个警醒:生活不在别处!2005年2月于菏泽
(这是《见证与信的文字》一书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