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菊园主人
对于处在遥远的时空交汇点上的柏拉图来说,虽然他光芒四射如同一颗恒星,曾经照亮人类黑暗的历史,但毕竟隔着几十个世纪,对他的了解当然极少,只辗转悉知在《理想国》中,他以超凡的智慧和无穷的想象,为后世人们留下一个著名的关于爱情产生之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把人一劈为二之后,所有的这一半儿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另一半儿。
回想起来,我是在一个对爱情十分懵懂的年龄,读到了柏拉图的这一假说。那时我头脑混沌愚昧得不能确知什么叫假说,对一切书中的文字都信以为真。事实上我能读到的书少之又少,除了学校的课本,就是小人书或者几本翻烂了的神话故事。因此,你不难想象我第一次读到柏拉图那一著名假说时,无比的新鲜与震惊,加上深刻的痛感,在一瞬间袭击了我脆薄如纸的灵魂。
生长在一个特殊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偏僻年代,自小就沐浴着“阶级斗争”的雨露阳光,每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高喊“破四旧”的口号,积极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从未受过西方文化和宗教的熏陶,不明白上帝为何物,也就无知无畏地因柏拉图的这一假说而痛恨起上帝来。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一个能够主宰人类命运的神仙了,为什么要无事生非地把好端端的完整的人劈成两半儿呢?这一劈可完全不同于盘古开天,把世界从混混沌沌中解放出来,变得清明澄澈。上帝的这一劈就如同王母娘娘用银簪在牛郎和织女之间划出一条极难跨越的银河。更难堪的是,那劈开的两半儿没有任何标识,于大千世界漫游着寻寻觅觅大海捞针的过程,也就如同黑暗中的征程,必定充满艰难险阻。恐怕不身心俱焚的话,难以在情网中涅槃。
自是,关于“另一半儿”的观念深入脑海,很长时间挥之不去。
尤其可笑的是,我居然把上帝那抽象的一“劈”与现实生活中十分具体的一“劈”联想在一起。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觉得那样的联想很有趣,而且我认定上帝就是通过类似的手段把人劈为两半儿的——其实就是把男人和女人分为两个世界。
那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正专心致志地写作业,忽然右肘部受到重重的一击,先是铅笔在作业本上划出长长的一道斜线,然后笔尖折断了,又把作业本划破。我呲牙咧嘴地扭头瞪着左边同桌而坐的义,想要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打我,他却振振有辞地先开口说:“你过界了!”他敲着桌子让我看,中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条竖线,是用小刀在桌面上划出来的,他一脸严肃地警告我说:“以后你的胳膊不许过这条线,过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追问道:“谁划的线?为啥划线?”他得意洋洋地把头昂得高高的,像是在向我示威:“我划的。因为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天啊,同桌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是男的?他今天才知道我是女的?我差点儿被他气乐喽,大声地质问道:“那又怎么样?”
“反正就是不许你过这条线。别人都分家了,我们也要分家。”他不容反驳地说。我扭头看看前后左右的桌子,奇怪,什么时候长条形的桌子上中间都多出了一条竖线,而且同桌的男女两个同学都小心着避开那条线?不过,我才不管呢,你划的线我凭什么必须遵守?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胳膊就故意试探性地递过去一小截儿,没想到,义果真就狠狠地用掌劈了过来,我只好赶紧躲开。几次三番之后,虽然心里仍是不服气,但到底不敢轻易把胳膊肘蹭过去,那界线也就自然生效了。不过,作为报复,我再也不告诉他数学题的答案了。有几次课下我还想主动和他说话,但见他十分傲慢的样子,话到嘴边又立即打住,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如鱼刺横插。一种或隐或显的痛说不出来,内心多了一块石头,却又总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
的确失去了很多,只是当时不能明晰。多年以后才知道,我失去了半个世界,甚至更多!因为自那一事件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男女生之间不再说话,甚至于互相看几眼就会有人闲言碎语,指指戳戳。至此,各自封闭在自己性别狭小的范围内,男性继承了传统的阳刚与强硬,女性则一味地阴柔与懦弱。泾渭分明,楚河汉界,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态势。本来和谐安泰的世界,突然间分裂而且尖锐地对立起来,我心安得不痛?痛也只能随顺,于是就更痛。
那种突然间的分裂,一下子把我置于峡谷的一边儿,总不免要望着悬崖对岸冥想。那个活泼泼洒脱脱的对岸显然比自己站的这一边儿可爱多了。只是,我跨越不了那巨大的峡谷。索性转身,朝着命运规定的方向塌缩、归藏。
正迷茫时,忽然就读到了柏拉图的这个假说。没有豁然开朗,而是更加迷雾重重,产生出新的疑惑。人们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儿之后,又如何能合二为一呢?就如同一面镜子,被劈为两半之后,怎样能对出一个圆来?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如果陷入冥思苦想之中,必定是痛苦的,弄不好会精神分裂。不如放弃思索。我常常如此为自己解脱,一次又一次做了思维战场上的逃兵。很快地,我就忘掉了这一假说,和许多读过的书一样,忘掉了。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儿说明,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假说,只是让它沉睡到记忆的最深处,等待被重新唤醒。
我在写一个题为《一个故事引出的三个话题》的读书笔记时,议论到柏拉图的这一假说,并毫不讳言地表示了自己对此假说的不满:“如果可能,我真想推翻那个假说!我相信一定有更好的理论来解释爱情的产生,让人们相信每个人都能得到完美的爱情,只要他具有爱的能力和爱的决心。”至此,我像负鼠一样给自己背上了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
我将到哪里去寻找一个新的爱情假说呢?
玄想的结果是:上帝给了人生命,却把生命的力量做成一粒神奇的种子,向人们宣布:你必须爱一位异性,把种子播撒在他(她)的心田,却在你自己的心中枝繁叶茂。
仔细想想,每个人都是因为爱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爱)才获得力量的。不是吗?心理学家弗洛姆说爱是一种能力,须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