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色丛中的诗学
——兼评王乙宴的诗歌
作者:吴长青
我们都知道这样一个基本常识:中国音乐讲究音色,“无声不可入乐”,生旦净末丑, 发声部位不一样,出来的音色就不一样。比如传统戏剧中打击乐的成分比重较大,这时的音色就是打击乐本身发出的声音。
同时,中国音乐重视音的本质,由于器乐材质的相同,同一类器乐尽管它的大小不一样,但它们发出的音色是相同的。在演奏时由于每个乐器存在材质上的差异,因而它们发出的音色就有很明显的区别。合奏时,器乐的音色就会显得朗然独存而又彼此照应,可以是部分又可以呈现全体。这和西洋乐曲注重和声,重视音色的叠合是根本不同的。所以“音即一切”又成为中国音色表现的第二个特征。
音色是什么呢?台湾音乐家﹑乐评人林谷芳教授形象地归纳为:调查犯罪所用的那种声纹对比。我们说古琴与琵琶是不同的,不同在它们的音色上,就像每个人的特征是有根本区别的。音色历来被认为是中国传统音乐的底色。正因为有着这样一个文化特征,中国音乐一直与诗词赋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
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汉赋﹑乐府,乃至诗﹑词﹑曲。都伴随着音乐的发展成熟进而彰显出独有的古典色彩的艺术魅力。“声情”和“词情”的二元组合才能营造出“字正腔圆”的完美效果。古琴﹑琵琶﹑二胡﹑古筝﹑竹笛﹑笙萧等等。打击乐专家说,中国的打击乐宽乏些说有一千多种。选用什么样的器乐配词,是有一定讲究的。这就要考虑具体器乐的音色具有哪些艺术特征,更适宜表达内心情感。同样,音色对词的要求也同样讲究,什么样的音色填什么样的词。在二元互动中寻求和谐统一。而这样统一表现在诗学特质上就可以看做为激情与爱欲的关系。归结到伦理上就是个体对生命的感受,也就身体感觉的差异不只是仅来自灵魂上的,还有属于各自的生命时间。
这样的存在为诗学的合理秩序奠定了基础。音乐的聆听﹑和弦﹑色彩﹑转折,细微的和特别微妙的东西都能在诗中得到呈现。这时,诗歌所表现的事物已经不是事物本身了,个人的经验﹑语感都表达了一种心灵的存在,在语言背后呈现出来的就会是一种精神特质,一种新的意义,或是精神秩序。
我在王乙宴的诗中发现了这样的精神秩序。作为多年从事琵琶演奏与音乐编剧的上海诗人,她的诗自始自终都留有这样的痕迹。屋顶的鸽子还没有成群地腐烂∕不想奢华的老街∕有一半流浪的人已经走过∕风琴声从这里开始的 ∕∕ 阳台和阳台之间,你身上的白衬衫∕压倒所有女人丰满的欲望∕火车还没开∕所以你把指尖浸泡在黑咖啡里∕干脆就走吧∕没人听得见你身后你曾靠近过的灵魂的笑声……(《年华,什么的》)王乙宴背离了传统的写诗方式,摆脱了语言作为交流的功能,而是通过思想的意义和语言的音乐性来实现这种目的。就像墨西哥诗人帕斯所说,“诗歌语言恢复了它原初的独特性”,鸽子﹑风琴声表现出的祥和景致与老街﹑流浪者这些苍凉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透过这种我们不难发现,诗歌着力表现的时间性就会立体式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白衬衫﹑女人的欲望两者是相互冲突的,也是互相颠覆的,这种冲突不仅仅来自于语言形式,更大程度上是通过语言本身的意义;黑咖啡与灵魂的笑声使得时间重又回到了当初,线形弯曲了,呈现出圆形或螺旋形。这样的诗歌表达就不在它的具体意义上,而是表达出了一种可能的存在。时间意味着一切早已开始,早已流动,同时又隐含着什么也没开始,随时随地都是开始,这样就超越了时间本身的意义,将过往的一切都得交给时间,时间又开启了新的开始。在无所谓失去和得到之间,本色地体现了生命的存在方式。通过语言的流动点出了年华作为抽象存在的实在意义。这一点散文是做不到的。
法国现代诗人瓦雷里曾就诗与散文作过比较,散文(非文学的文类)是“走路”,而诗歌是“舞蹈”;走路有明确的目的地,是功利的,而舞蹈以本身为旨归。有趣的是这首诗明确地出现了两次声音,风琴声和笑声,这两者最本质的区别在于音色的不同,风琴声与宗教感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笑声是自然的也是世俗的。声音承载着意义与诗歌音乐是一致的,这样就有了诗学上的和谐,美感也就自然地呈现出来了。
这首《年华,什么的》还有一个特点比较明显,就是密集地使用通感,诗中有声音﹑色彩的和弦融合,就像一曲中国民乐,音色既朗然独存而又彼此照应。这使我想到了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和兰波他们的诗歌实践,诗人应该是“通灵者”,合理使用“官能交错”,将视觉听觉嗅觉的界线以及现实与梦幻的界线打破,使各种感觉在心灵的作用下相互沟通。最终形成“音色交错的美”。王乙宴的诗做到了这一点。
另外,我还注意一点,作为多年从事音乐实践的王乙宴,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她的诗中表现出她的音乐的质感,并把这种质感有形无形地贯注进她对人生的思考。一切进入音乐∕音乐进入语言∕一树梅花 ∕∕ 阵阵梅花∕我们见到∕∕山脉坐在河水上∕我经过的楼上∕云在窗外一飘一飘∕一个人活过了∕双腿画满梅的枝蔓∕是一片梅花∕∕遍地的诗∕我摸一摸我温热的指纹∕只有梅花 ∕∕ (《淡出》)对王乙宴而言,诗中的几组意象是矛盾的,它所揭示的既包含我们所代表的个体,也包含我们身处的自相矛盾的对立体。山﹑楼﹑云都是他者,一树梅花﹑一片梅花﹑只有梅花,似在放大恰是缩小。诗人在芸芸众生中寻找自我,惟有音乐和诗歌是自己的,没有音乐就没有诗,而诗和音乐是自身存在的惟一前提。
难怪作曲家陈刚在王乙宴的诗集《一千年一万年·序》中说,你,是一个女人!一个揉弦的女人!一个绞弦的女人!我认为没有什么比“绞弦”这个词更能准确传达王乙宴这个人,或者她的诗所包涵的情致。诗人王家新说,诗歌之可贵,就在于它对人的这种“照亮”和“提升”,王乙宴在用诗向我们传递音乐,提升我们我们对音乐与生命的思考价值。我敢肯定,她的诗心一定来自音乐。
也许,她所表达的是现代都市女性集体演奏的一曲新民乐,她仍操着她的琵琶,只不过她的音色有些独特罢了。我愿意倾听这样的诗,这样的音乐。
《一千年一万年》 王乙宴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1月版
作者简介:吴长青 男 江苏射阳人,江苏省作协会员,南京师大文学院高级访问学者。著有散文集《开往春天的地铁》(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