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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思与乐章――黄河笔记之四

发布时间:2022-11-27 16: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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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杰

序 曲

黄河岸边流传着一种古老舞蹈――商羊舞,居今已有二千五百年的历史,另两种舞蹈――三皇舞和龙凤舞则更古老,至少要追溯到殷商。惜龙凤舞早已失传。

《论衡•变动》:“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家语•辩证》: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公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水祥也。昔儿童有屈起一脚,振讯两眉而跳,且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其应至矣也。急告民趋治沟渠,修堤防,将有大雨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溢泛诸国,伤害民人。惟齐有备不败。景公曰:圣人之言,信而有徵矣。从此,人们便以商羊起舞为下雨的征兆。后来,倘遇天旱无雨,人们则手持“响板”,身结鸟羽,模仿商羊而舞之。世代相传,逐渐形成一种民间舞蹈――“商羊舞”。后为地处黄河岸边的山东省鄄城县李进士堂乡杏花岗村所独有,并渐演变为该村三官庙祈雨专用舞蹈,又渐成为一种民间娱乐形式。

商羊舞者,一般需男女各半12人或18人,另锣鼓手4人,弦乐者2人。道具为每人手执的一副由高密度木材制成一长一短一端并齐联结一起的“响板”,又叫阴阳板。边舞边唱,整个舞蹈完成需要30多分钟。动作要领为:屈其一足,身体重心后移,男舞者左手执“响板”之长板,右手套在短板绳圈内,女舞者右手执长板,左手套在短板绳圈内,双手共执“响板”左右上下摆动并击节清脆有声,脚下行走的路线图为:阴阳八卦图、大圆场、绕八字、二龙吐须、剪子股、卷箔、里罗城、外罗城、踌躇步、咯蹬步等专有名称。这些动作暗含着古老的哲学观,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不离阳,阳不离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谐调,万物丛生。其中,“踌躇步”的要领是前脚掌向前点地迅速收回,就像行走在河边或沼泽地,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泥潭,需要选择不断试探的行走方式,这可能是此地古代遍布河流沼泽的地理环境使然;再如“咯蹬步”是商羊舞基本步法之一。它模仿的是商羊一足蹦跳行走的样子。这里有童谣曰:商羊商羊,咯蹬秧秧(羊羊)。这个地方的儿童游戏中有许多“咯蹬步”的动作,如搭凉台、驱瓦、斗拐等都是屈一足,另一足咯蹬跳跃若商羊状。商羊舞就这样在偏僻一隅的杏花岗村周边代代流传。

三皇舞是演绎模拟人类从爬行到直立行走的过程,大致内容:人类穿着树叶、兽皮到山顶玩耍,遇到一头野牛,将其杀死,吃掉肉后,拿着吃剩下的牛板骨跳起了舞蹈。舞蹈回到了舞蹈。旷野上,篝火点点,血性绵延。

这两种既有文字记载又有民间传人的古老民间舞蹈已属罕见。

舞蹈行将消失。跳舞的七旬老汉徒然而又无奈回忆往昔跳舞的场面,述说着古老舞蹈的往日辉煌,与其说是期望尚存,不如说是失望至极,历次对舞蹈虎头蛇尾功利性地利用和“围剿”已经使古稀老人无言复无言了。在老汉田间肤色的绝望里,能够读到的是不解和迷惑,他找不到原因为什么代代相传的舞蹈会在自己手中永远没有了下文。老汉的儿子显得释然多了,仿佛舞蹈已经是与他无关的事,这个曾亲历舞蹈当年火热场面的四旬汉子的憨厚、麻木又充满狡黠的微笑抹掉了一代人的梦想――最有可能继承舞蹈的一代人的美好梦想,血脉就这样断了。老人孙子的神情更是对舞蹈充满茫然和不解,古老的舞蹈像天边的一片云遥远而不切实际,他着急着帮父亲装上物质性的大豆或小麦去换学费或棒棒糖了。舞蹈已与这个世界无关。惟有院落里散放的柴垛和杂物演绎着往昔舞蹈的千年背景,舞蹈的衰落史多像一个民族的衰落史一样势不可挡呵。消失的原因既简单又理直气壮:学跳舞不挣钱――这口气多像当初的跳舞就是反革命和后来的跳舞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呵――经济剥削已经进入到人们的骨髓深处的实质性阶段,只不过口号、形式和手法不同而已,这不啻是对动辄言及古老文化、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谎言和欺骗者一计响亮的耳光。古老的舞蹈之流就要于此断流了。古老的文化艺术之流也如此被割断。

这个曾以“杏岗春色红十里”著称的村庄(山东省鄄城县李进士堂乡陈刘庄,原名杏花岗),能在几千年的文化河流中隐藏、薪火相传三种珍贵鼓舞而至形式内涵完美丰富,却在国际共运以及后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现代潮流中不只失去了十几里的杏花飘香,也让这几千年悲伤欢乐歌之蹈之的古舞气数尽了。现在村里只剩惟一一位商羊舞、三皇舞的孤独舞者,一位曾经激情起舞的七旬老人沉寂而无奈,像一件出土文物,在弥漫着现代性的虚假时空中,尴尬而手足无措了,好像生存在另一种时空里的怪物。他身上几乎凝结着所有的悲怆和无言。惟一的老舞者是挂在黄河岸边历史村头的一枚高寒干果,在现代化的潮热中高处不胜寒了。确切地说是无产阶级运动的贫乏和冠以现代化名称的政治、经济运动无坚不摧的灾难所致。颜色褪尽了,代表其精神本质的源流干涸了,难怪诗意的杏花岗被改成陈刘庄这世俗味十足的称谓。既然现代性崇尚机械简单,像让土地变成不毛之地,和引进别人删繁就简的肯德基、麦当劳别人为了使生活更丰富而我们只是为了更贫乏、赶现代性的时髦一样,村庄的名字自然要变得平庸起来,神秘的舞蹈自然再也无处存身,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个枕着黄河涛声入眠的古老村庄就这样在现代化的行进中失去了个性消失在繁若星辰的平庸群体的无言中了。涛声依旧,现代化的脚步依然坚挺,这类“失去”比比皆是,让人疑惑的是这样的现代化是不是真正的现代化、是前进还是倒退,还是以葬送前程的局部进步,这样代价和学费是否太过惨重,但人们也许会说这对于地球人为综合症的重灾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长期处于灾难深重的人们已经感觉不出灾难了。每想至此,都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怀疑是否游移在梦中。梦,依然是梦,而且大梦不醒。与依然清晰但被篡改、掩饰的十年(?),噩梦没有任何本质区别,不同的只是做梦者的角色和时间转换了而已――昨日因做梦而遭罪的仿佛是与己无关的别人。终于真刀真枪地轮到了我们头上,而且是在据说已经愚昧不再的今天。是的,压榨的手段、工具、全方位性和人性丑恶的速度的确现代化了――难道现代性只是提供了一个美丽的借口和谎言?若是,这片土地上的所谓现代性只能使这群族类迅速走向朽亡,如同舞蹈的被消失一样,现代性专制毁灭一切诗意和美好及其可能性。

杏花岗酷夏的午后炽热难忍,洪水退却后现出杜拉斯性格般的黄河滩。村民正于村头摇扇歇息,仿佛可以看到往昔村民们在简单的节奏和蹦跳的动作里亘古地鼓舞着心灵的期盼。然而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确已经永远“失去”了那曾被称为永远的舞蹈的舞蹈,随之而去的还有数不清的时空和人的热血奔涌、激情澎湃的心灵和大地上隐秘的生命。“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流氓无产者摇身一变而为世界上最大的权势者,他们豪迈和狂妄的机器,向来是以吞进大量生命资源为代价的,而且这资源几乎无所不包的,像一头怪兽不停地肆无忌惮地吞吐着物质和精神――一切。

存在。现代性。后现代。新人类。新新人类。……如此而已。

经历过翻天覆地的现代化之后,为何还有如此粗糙的旷野和遗忘,这简直是“现代车轮”的耻辱――现代性竟如此瘫软疲惫不堪一击,让人产生一种怀疑――现代化的犁耙过后遗留下大片大片的荒滩,像一片片伤疤,质问现代化及其背后的一切。最简单的道理在于,既然这现代性在人们的标榜和利用中能够包治百病,为何却千疮百孔自身难保前后矛盾面目全非,无规律传统轨迹可循,连最基本的古老的流传也无法保存,何谈其创造力,大概只有其毁灭性了。现代性不至于像在某些人眼里一样意味着毁灭一切罢。

舞蹈消失了。死掉了。像村里一个人永远消失了一样,只剩下坟墓的注视。

痛哉?惜哉?

A 慢板或葬礼曲

这个乐章的第一个音如果用D开头的话,会显得有些局促与草率,而且也的确会影响后面几个章节的表达,这样整体上就会显得太匆忙,仿佛急着要去赶赴一个重要而又糟糕的约会,已经有些不顾一切,好像不像赴约倒像是一种疯狂地逃避,甚至不像去参加聚会而更像去参加一个葬礼,结局注定非常糟糕和不可预料,使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应对和手足无措。这种尴尬与无奈无论谁都不会愿意面对但的确又不能不面对,好像在窘困的人生边缘更加窘困一样,人们总是被逼无奈。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整个世界好像被逼疯一样,人们不得不更加疯狂。

D音倒是能够真正表达这种焦虑和不安,但它太狂燥了,不要说让它来表达狂燥,只要它一出现人们便立刻感到狂燥像一阵热风一样扑面而来,就像这个狂燥的时代。其实它就是狂燥本身。可是真正的狂燥现代人又受不了。所以关键是用什么来修正中和它,用它来表达一些表面化的意像还勉强可以,再用它来表达一些更为复杂和深层次的东西,便显得有些无能为力和力不从心。

再者人们总不能老是处于狂燥之中吧。虽然谁都清楚事实如此,但又有谁真正愿意面对现实呢。人们总是喜欢在想像中面对现实。这个时代疯狂了吗,没有,只不过做做样子,如果真那样倒好了。真正的疯狂和佯装有质的分别――也许只有疯狂的人才会真正面对一切。

如果此时在其上叠加一个二度音程也许效果会好些,可以增加它的厚重感和力度,让它得到更有力的支撑,但这丝毫无法解决实质问题,甚至还会使它远离实质,就像这个貌似靠近问题实质的世界一样。人们好像永远不用再为实质问题担忧――在这个远离问题实质的时代它已经永远不再是一个问题了。这个世界除了虚伪和欺骗还有什么――而且谈论这些问题就会被认为荒唐可笑――真正让人感到无计可施,哭笑不得,难道你要寻找一些代表虚伪和欺骗的音符么。其实这样做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要这样做就输定了。

在这一点上你不可能超过俄罗斯的肖斯塔克维奇,他已经做到近乎完美,他用十五部交响曲来锤炼这种技艺,几乎把一生的心思都耗费在这上面,大量的音乐语汇如同黑色的鸦群和魔咒一样。世界的虚伪和丑陋被他刻划得入木三分,几乎使所有的卑污都无处藏身。在清洁所有社会角落方面,他几乎做绝了。没有人比得过他,他因此而不朽。这位前苏联作曲家,除却他的生存年代,他的每一条血管里流动的都是传统俄罗斯的高贵血液。俄罗斯为他默默地树起一块纪念碑。即使这样一个人也同样为他的时代三缄其口,赢得了一个癫僧的名号。请记住,毕竟这还是在俄罗斯。没有人愿意和一块纪念碑相比。也就是说在这一点上你不可能比过他。

巴赫。巴赫更不行。他就是艺术本身和生活本质。一个人不可能和本质相比。再者,用遥远、纯粹、新鲜的精神实质来观照这个世界,的确有点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巴赫精神是纯粹中的纯粹。他的纤尘不染和当下的甚嚣尘上相比反差也的确太大了,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硬要拿这个世界和巴赫相比,那么倒霉的也只是这个世界,对于巴赫则伤不着一根毫毛。巴赫的精神资源太强大了,几乎与尘世无关,这样尘世怎么还能伤着他呢。也许罪恶足够强大时,最先遭到毁灭性打击的是艺术和思想,但如果这样最后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则肯定是整个世界。这几乎是人类社会的一条真理。但它伤不到巴赫,因为巴赫是早就与这个世界无关的。他太遥远了,远得几乎看不见踪影,人们只能从他走过的踪迹来辨认和推测他的大体方位。所以,用巴赫精神来中和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一种妄想,根本不可能。这也许是巴赫得不到理解,一直让那些附庸风雅之士头疼的真正原因。其实要想真正理解巴赫必须回到他的原点,必须回到哪怕他精神纯粹的百分之一。否则,理解也只能停留在口头或虚荣的层次上。这种可能性对于一个肮脏的世界来说原本就等于零。因此,如果不是说谎的话,那些在这样一个时代依然能够理解巴赫的人的确是了不起的,他们是人类的真正精英,和没有被上帝抛弃的人――哪怕巴赫的挥手投足便足以使他们热血沸腾。他们将人类精神的遗产秉承下来,用行动描绘出一幅人类精神的谱系图。巴赫只存在于这幅谱系图中,他与这个世界不可同日而语,更不用说用他来表达这个时代了,连使用他的一些手法怕是也显得不合时宜,用他来表达这个时代的狂躁更是无稽之谈。若是想把这件事情和巴赫联系,就不仅不是勇气问题,而且很可能会是一些生命环节上出了问题,值得警惕。还是不要妄想,另寻他路吧。

让它作为引子出现还可以,而且必须像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因为这个貌似狂燥而复杂的音,其实极其纯粹和高贵,附庸风雅地玩一会儿深沉还可以,若一味真诚和高雅则只有傻子才会理解,也极不合时宜。这个时代只会污染和戕害一切纯粹和精神,这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共识。这是一个让人痛心疾首的时代――再没有比一个纯粹无比的音被污染和戕害更令人心碎的了。不过的确没有办法,谁让你生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年代呢。其实,在这样一个时代,如果纯粹的东西不被污染得面目全非反倒怪了。就像D音本来极其纯粹高尚,在这个时代便会显得模糊、暧昧、狂燥不安、不伦不类、面目可憎一样。这个时代只会为高贵和纯粹的东西贴上卑鄙的标签,然后,对号入座。一个纯粹的艺术家要想表达更多的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连最基本的表达也需要紧跟的其它音或者不知什么一些鸟儿的支持,这样你就只有表达那些鸟儿们和被那些鸟儿们表达的份了。这个时代因为一个音符是不惜毁掉整整一部交响曲或合唱的,因为私欲和实用主义的天真是不惜毁掉整个森林的。你不看现在一切“精神和艺术”的活动也到了像婊子拉客一样既不要脸又不要命又要讲究策略的地步。也就是说,今天,D音的生存问题已经被置于不可忽视的第一位,就像野生动物一样,每天不得不面对人类业已瞄准的黑洞洞的枪口。

D音是一个靠它自身无法支撑一个庞杂结构的音。它不具备其他的世俗卑鄙能力。即便它本身在今天也有些踉跄站立不住将要栽倒的样子,何况还要它去拯救整个庞大的结构建筑。它不是一个自洽性很强的音,即使在构造中也需要别的音的搀扶和支持。不过,虽然这样,但它的确是一个独立性个性极强的音,要想找到一个支持它与它和平共处的契合音谈何容易,上行和下行的二度音程其实只能对其起破坏作用,但在今天一切纯粹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不这样又能如何呢?难道把纯粹的精神当菜吃来满足人们实用主义的欲望。事实证明,人类的消化系统已经相当发达,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让不管任何东西在这里顷刻化为废滓。有朝一日,他们会把这个世界一同吃掉。他们的存在已经不是“救救孩子”所能表达、概括和警醒的了。就像这个太过于表面化的世界虽然需要更加深刻的底蕴支持,这种努力却永远不会变为现实,得到的结果却是变本加厉一样。这件事本身也会遭到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人的唾弃痛骂,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在这里却遇到前所未有的难度。

寻找一种融洽和契合变得无法想像,而且如果这样就会变成一个不断寻找求索的过程而且每寻找一次难度便会成倍或者更高的运算方式的增加一样——而且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致命的是这种变本加厉的寻找最后会几乎穷尽音乐词汇的资源,走向作曲家意愿的反面,这有点像今天对环境资源的疯狂掠夺和利用――人们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亡命徒般的穷凶极恶。无论作曲者多么伟大和坚韧不屈最后也会变得理屈词穷像一条在金融时代丧家的狗――艺术家在这个金融时代的确不如一条丧家的狗已是不争的事实。何况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不愿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成心和自己过不去。柏拉图式的思想与艺术者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存在了。而且这对于一个作曲者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作曲家的使命是创造声音的奇异世界而不是穷尽音乐语汇,而这应该是每一个作曲者再清楚不过的现实和常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极其不可能的基础上。我想这是当代任何一个哪怕再杰出优秀的作曲家也不愿意尝试的,哪怕去拿一些噪声来敷衍一下那些自以为是的高雅人士也不会那样去做。这可以要了一个艺术家的性命,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艺术的毁灭,艺术家不会因此去试魔鬼的刀。那是人们以为的一些至圣者或者笨蛋杂种干的事,不可随意为之。

就让它作为噪声出现罢。这些噪声会变成优秀作曲家的一种杰出的手段。这是一种绝妙的报复和表现方式。试想朝每一个人的脸上疯狂地狂射了一通然后疯狂地抽他们几千万巴掌而人们却齐声欢呼把他们当作最为优秀杰出的作曲家,不是太绝妙了吗。所以我看到那些自以为高雅却对那些真诚的人们露出鄙夷不屑目光的人,面对那些群起高声欢呼热烈鼓掌群体狂热堂而皇之人云亦云的人们时心里不禁暗自凄凉就想狠啐他们几口。真不知他(她)们到底弄懂了多少,却丧失自我地疯狂起哄凑热闹,像一群被强权强奸的人一边欢呼强权万岁一边一跛一拐地擦着从裤子里流出的污血。被征服的人群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群体,他们以被征服为荣而且会转而不惜任何代价去征服别人。

不过那些自洽性很强的音又极容易显得平庸呆板、没有生命力,像浮夸的政治家和蹩足的泥瓦匠。到哪里去寻找那些生动又不平庸而自洽性又很强的语汇呢。这几乎是不存在不可能的。两全其美与十全十美只能存在于想像中。动这种念头简直荒唐可笑。不过这个时代动这种念头的却大有人在,整日面对理想的天空异想天开鱼和熊掌兼得、婊子和牌坊兼顾,可见这是一个多么浮浅投机的时代。也可见这是一个有病的时代。不过,现在人们已经习惯了――习惯就是规则,就是理所当然,就是一切。这时候有人一定会说难道你他妈不是这时代的人不是傻逼没病。那当然,没病谁他妈在这里不着边际地乱射。只不过我是被逼疯的。谁不知道杨柳岸晓风残月过瘾。谁不知道去一边唱歌喝茶学狗叫痛快。谁不知道去红灯区干一下市场经济的小妞来得真实。不过这一切总要等到把这一个个小蝌蚪变成乐谱换成经济时代的钞票才行。这年头的确不再容易找到那些一边读着你不被承认的作品一边兴高采烈被干的小妞了除非你是计划经济的老大哥和领导者,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为人民服务”。也许只有这样才显得特别庄重而高尚?

经济时代即使狗的地位也随着其经济地位的不同而加以区分的。即使狗的叫声也需要经济支撑。那些嗓门比较洪亮的,一定是这个时代有身份有地位的佼佼狗。现在几乎找不到一条不浑身充满经济主义气息的狗,它们大都被训练出能够辨识人民币和美元气息的能力。不服气不行。再找到一只风气淳朴的老狗真是难上加难。经济主义时代的游戏规则意味着只要是为了经济便可以干任何事。即使杀人放火道德沦丧为经济而葬送整个社会前途,和经济建设相比也都有情可原、小巫见大巫、在所不惜、无上光荣,有时还被冠以各种各样的荣誉称号。现在趁着经济时代的绿灯而分得时代的一杯残羹的人们都在自以为最为自由自在、无比满足中疯狂期待着奇迹的发生。而且拼命保护自己不知以何种方式和手段盗取和攫取的既得残羹,把它们说成是私有财产理直气壮地要求得到合法保护。这些所没有想到的是即使他们本身也是这个时代的私生子,从来没有得到过承认和合法化,充其量他们只是一群社会罪恶孽生的野生“合法者”。但是他们转而要求严惩那些真正的合法者。这无疑于要求严惩社会自身。良知、正义等在他们是无耻和荒唐可笑的,但这丝毫不会阻碍他们把这些作为自己的口号和手段,一切都不放过,他们甚至会为自己贴上良知、正义主义的标签以道德家的堂皇形象出现在大小公众场所,为自己赢得一片掌声和喝彩,然后以其为资本开始新一轮的疯狂掠夺,背后掩盖不住窃意的笑。我感到这是最为丧心病狂的了。但也是最能让D音感到心醉神迷似的快感了。D音的疯狂其实足有干掉一个时代的能量,但在这个时代的花红酒绿里却无法自持地泻了――无论到了哪里都是经济时代的花红酒绿和无边温柔能不泻吗。

D只好自认倒霉自我悲伤,像一些自感无颜的自亵者。人们一定会问你有如此坚忍不拔的毅力怎么会泻呢。这是D音最感到委屈却又无法申辩的。谁也不愿意承认泻给了一群物质主义和经济主义的婊子,好像如果那样就显得自己太无能了。其实这是一种虚伪――无论泻给谁都是自由、自愿的。不过D音只是感到委屈了那些能量,他觉得这个时代不配,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稀里糊涂的时代,真是可惜了那些精华。不过这样也比被这个经济主义时代憋得精神阳萎强得多。

D音,原先一个多么纯粹而美丽的音符就这样被这个时代糟蹋猥亵得几乎无法使用了。这个时代本质便是使纯粹的语汇和事物转眼变质作废,剥夺事物其本来的意义,就像地球也要被糟蹋得变成废墟一样,就像一些神圣的字眼注定被抽空、符号化一样,诸如祖国、母亲、民族等,甚至连黄河、长江也不放过。人们日渐对咀嚼在口中变质变味的粮食和蔬菜变得毫无反应,但一个个人类的畸形却如雨后森林里的蘑菇迅速地冒出来,占有着巨大的生存空间,被激素刺激膨胀起来的欲望强烈地控制着这个苍白失血的族类。转瞬即逝的匆匆变化使人们的思维目不暇接几乎丧失了分辨的能力。机械变成本能。人们变成色盲与弱视者,而且一切感觉器官都以惊人一致的方式退化,只是能感到器官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而对这些早已不司其职的工具们的行为置若罔闻了。欲望系统却极其发达畸形,如同一群肥硕的猪鼠们认为其下属的肥硕手段和力度不够、步伐不够一致恨其不争怒其不幸,距离要求还相当远一样。在这种几乎所有人绞尽脑汁争先恐后使各种肥硕手段空前绝后的时刻,人们却对此熟视无睹,否则人们就会被认为太他妈不明事理不是玩意儿了。人们顷刻间丧失了自身的免疫力,对一切杀戮和感染乐于接受了,而且把被虐当作一种无比荣幸的精神享受。群体绝对可以让一个想卓而不群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变得连污泥也不如的怪物。不随从便最不明事理最不是玩意儿,就是找死自绝于群体的汪洋大海即使每人唾一口涶沫也足可以淹死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这是他们的哲学。何况一个音就想代表整个时代也太痴心妄想狂妄自大自不量力了罢――也不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D音,语汇,思维就这样在这个时代死亡,被谋杀了。丰富的词语就这样消失了,就像一条古老的河流在地球上消失一样。人们仿佛一下失去了自己的表达,顷刻间被剥夺得一无所有。也许,只剩下这个贫穷的时代。

(这个婊子似的二十世纪终于可以被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桶里去了。因为她终于盼来了不知比自己丑陋多少倍的角色。)

D音以第一声嘹亮铜管,为这个时代吹响送葬的信号。

B 快板或谐谑曲

远处的路上走来一头拉着大车低头默默赶路的毛驴,摇晃着悠闲地不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和着四周异常的寂静和空旷,田野顿时显得充满诗意。用这样一串尖利的音符作为开始音也是可以的,不过人们的耳朵可能已经听习惯了那些动听温柔的声音,对此已经难以接受了。这只会让他们感到厌烦。人们听到这种声音大概不会喉咙发痒声带发潮想到歌唱这种事情吧。再者,现在人们的心情坏得大概只会骂娘了。说不定骂娘会变成人们唯一的本能。不过有朝一日这一切也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一个废墟的世界迟早对于人们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言,到那时一切都会变得多余。人们再也无须为别人和自己的事情操心,谁还会去管这个世界。

事实上人们对别人的诗意也总是难以理解漠不关心,就像人们对驴叫的旋律以为卒不忍听一样――不过,这却可能是驴子的最大诗意。人们也同样总是认为别人的声音永远不会有朝一日变成音乐。总自以为自己发出的声音即使再难容于耳也是天底下最美妙动听的音乐。艺术。这同样是十分可悲的。这样的狂妄自信迟早会把自己毁掉。同样的声音春风过牛耳一般吹过了人们的耳朵,同样的落花有意人无情,同样的悲凉尴尬与痛心疾首,同样的落花流水无可奈何扼腕叹息。泛滥的五音不全充斥折磨人们视听,就像春天野花盛开的田野上的驴叫在一些人的耳朵里总是听不出任何诗意一样。美好的驴鸣和纯粹的耳朵就这样白白浪费掉,这个世界不感到一点儿可惜。人们说,惟有那自命不凡的噪声才会感到怀才不遇地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把全人类都培养成热爱自己的音乐家,而且豪情万丈。这也许是驴子的最大悲哀。

驴子一边走一边叹息。

主人对这叹息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和异样,认为驴子可能遇到一个多事之秋或者的确有些不满现状。他认为驴子的确不应该牢骚满腹。他认为驴子丝毫不值得可怜而且这是十分多余的举动。他认为驴子目前极应该做的是反思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然后通过拼搏实现自己的驴生价值,不应该叹息自己的命运哀驴生之多艰更不应该悲天悯人,而且这也是每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应该反思的事情,不应该大惊小怪故作高深玩深沉。这头驴子也太不聪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老是思考一些自己不应该思索的事情,这是生存法则的最大忌讳,长此以往一定会饱尝痛苦和熬煎的,况且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真是。好好拉车吧。主人心里说,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值得叹息的事情,幸好摊在我手上,否则会受皮肉之苦的,不要把自己弄得像个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那样才是最可悲的。再没有比老是想一些超出自己角色范围之外的事情更无聊和不切实际的了,最终吃苦的还是自己,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自寻烦恼了。这不是一头拉车的蠢驴所应该想的问题,这本身便是严重越位。

驴子感到好笑极了。

驴子心里说我只不过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他却说我因为世事艰辛而叹息,真是可笑极了,世上哪有什么艰辛可言呢?只不过你们人类庸人自扰罢了,你们总是喜欢自己给自己设置一些障碍,而且不停地给自己设置障碍。最后不说自己设置的障碍已经多得连自己也记不清,却说别人与自己过不去,真是岂有此理。再说,罪恶自有罪恶的渊薮。我哪有闲功夫想这些多余的事情。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也许我到死也做不完,我怎么会做那些无聊的事情呢。大概只有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才会那样去做吧――真是愚蠢至极――有那些闲瑕倒不如独自唱几支小曲于荒野与高岗之上,这倒有些像你们人生的大美境界。还说什么幸好摊了你否则就会倒霉之类的话,真是聒不知耻,荒唐可笑。你也不想一想如果不是摊了你们这些怪物我会如此倒霉吗。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们早就自由自在地鸣叫于山野与风雨的恩惠之中了——已经是最倒霉了,再倒霉又能如何呢?真是太可笑了,简止是无耻。我想不到世间还有比人类更无耻的族类。

驴子一阵接着一阵痛快而淋漓的笑声。简止太痛快了,它心里想,似乎很久也没有如此痛快过。痛快地放纵自己大概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吧。它一边想一边感到极度的得意和舒畅,田野上传来一阵阵狂笑声——在人类听来是极大的噪声在驴类则是极值的狂欢与大美。

主人已经忍无可忍了。驴子却暗自窃喜。它感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大笑与歌唱了――在它看来发自肺腑的声音大于一切。

驴子得意极了,一边拉车一边近乎疯狂地歌唱着,似乎忘记了一切。所到之处洒落一串劳动者的歌唱。

C 行板或对位法

对,就用一声驴鸣作为第一乐章第一串音符的开始,以D音开头的这串驴鸣无论如何也可以表达一串饱满的激情,可以让它作为这个世界呼唤良知的正义力量。虽然显得有些唐突和语无伦次,但并不影响任何表达效果反而比使用正规整齐的语汇更能表情达意。D音对整齐划一的制度有一种天然的破坏力,也许这才是这个昏昏欲睡的世界所必须的。这也许是一个能使巴赫高兴得无法自持的音,在这个音登场的一刹那,他几乎连精美的德国假发也要跌掉在地上了。这种鲜活是不多见的,几乎纤毫毕现青翠欲滴,每个细部都透露着太阳在露水上的闪光。

齐刷刷的整齐和规范并不是艺术家要做的,艺术家要求完美或纯粹。整齐规范是工匠和专制权势者的事情――整齐规范是易于管理的代名词,他们在这方面有天生的才能,有人对这种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想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让人害怕的灾难便要降临了,不过人们距离明白这个道理还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当整齐划一的东西出现时人们便热血沸腾拼命鼓掌欢呼以为遇上了一个极度繁荣神圣的时代,从没有为自己生在一个垃圾时代愤怒羞愧抑或暗自神伤。

面对这些需要巨大的心理厚度、钝度和承受力,直到心灵死亡变得对一切毫无知觉。具备这种力量的人群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因为他们本身就已经死亡。也许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惟一目的,便是毁灭自身以及他们所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他们最显著的特征便是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无法战胜,每天在这个星球上傲视无物地走来走去。想一想有那么多自以为无法战胜的人每天在这个世界不可思议地奔来撞去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是一种奇迹。怎么会呢?人们现在最大的意外和惊喜也许就是一觉醒并未发现这个世界有什么异常。怎么还未发生呢?人们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失去了起码的耐力。每天睁开眼睛只要发现意外还没有发生便开始新一轮的疯狂放纵和发泻,好像时间已经没有了,要拼命挤上最后一班极乐的班车,哪怕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音乐要想达到这种境界,使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满意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些人也从来没打算过真正去理解音乐和艺术。

但曾一度几乎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冠冕堂皇的艺术本身,仿佛转眼之间出现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艺术家――这个世界好像变成了专门制造艺术家的工厂,真够可怕的。艺术成了一种身份标志,随便不管贴在哪个人身上便立刻会变成艺术家。但很快艺术又沦落为乞丐与疯子的象征再无人问津,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其实人们离开艺术已经很久很久,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艺术,甚至把自以为是的东西当成艺术。但如果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也值得商榷,因为他们压根没准备知道什么是艺术。若说他们真正懂得艺术则是对他们最大的诽谤和污蔑。艺术也许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知道的东西了。人们其实从骨子里鄙视艺术。之所以说喜欢只是为了体面而已,就像最愚蠢最虚伪的人节日门前鲜花堆得最高最多一样,转眼便会扔掉。只是一种手段和策略而已。那些高喊尊重艺术的人不一定尊重艺术,倒极有可能毁灭艺术,真正的艺术创造者却极有可能一声不响。当艺术作品被当作某种装饰时,它已经不再是艺术而变成装饰品本身了。

而且尤其是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艺术为什么一下子降低到争相让世人普遍的理解水平——好像不征得世界的理解就不成其为艺术。好像艺术天生就是用来必须被大众理解的,而不是用来引导整个世界的。必须对此保持足够的警惕。这倒更像政治中的拉选票,其中大概会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阴谋吧。伪艺术盛行的时代,那些所谓的艺术是要经过某些人首肯的,然后合法化、神圣化、道德化、楷模化。而这样做的惟一目的便是为了把艺术工具化,奴役化,最终让艺术死亡。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世界上怎么忽然有那么多人声称自己热爱艺术,又有那么多人忽然在艺术面前掉头而去。那些声称热爱艺术的人好像比艺术本身更加神出鬼没变化多端。这也是中国文化艺术界一片独特的风景,煞是好看和热闹。

难道多年经受的痛苦和磨练真的会一下子贬值、无足轻重?自己蜜蜂采蜜一样长年累月地积累和酝酿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急切地寻求世界的理解?立场、观点、精神、追求、爱憎、好恶、理想、审美等等人之所以为人、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一切怎么忽然一下变成了寻求世界理解向某种标准看齐的跳梁小丑了呢?昨日还被称为珍品的艺术怎么忽然变得像推销不出去的商品竞相着拉客宰客一次性牺牲掉艺术的全部价值呢?艺术不是永恒的么,怎么一下成了昨日黄花、避之惟恐不及呢?也许在人们心中,艺术真正像狗皮膏药一样既可以包治百病又可以随买随扔,既廉价又方便。胁迫、欺诈、阴险、威逼、利诱、虚假、伪笑、敲诈、阴谋等等一切手段各种角色粉墨登场,而且打着艺术的大旗,汇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占领着一个个山头,山大王似的不停地摇旗呐喊:艺术。艺术。亲爹亲娘。祖宗。万岁。给点权力和美元吧。实在不行给欧元人民币和乡镇干部国企老板也行。他们一边吃着艺术的肉一边忿忿不平地骂艺术的营养不够丰富DNA和HNA含量不足,说被艺术搞坏了身体、搞乱了社会。一幅非艺术或伪艺术丑恶无赖嘴脸。真正的艺术家看到这一切只能痛心疾首地走开愤世嫉俗地离去、缺席,这个世界已经真正让艺术家彻底无计可施无话可说。艺术家也彻底变成这个世界的破烂货,终于连婊子也不如了。艺术变成某些人口里的信口雌黄,可以随时改变它的颜色、质地和属性,其实艺术就是这样被长期规定着的。只准其具有一种莫须有的属性,而不准其具有其本质的属性,就像非得把人变成非人、艺术变成非艺术一样,艺术就是这样长期被遮蔽、伤害、扭曲、变幻莫测而至于面目全非。于是,一些人便这样堂而皇之地成了光荣的人民艺术家。

真正的艺术家更像一个孩子气的自私者,长期被世俗的主流嚣音所压榨,客观心理非健康、变形和扭曲,但内心又充满向往、渴望和挣扎,心理极其复杂多变无可捉摸,为了艺术可以不顾一切,奋不顾身,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艺术对艺术家来说是唯一的,舍此无他,九死不悔。也是宿命论的,艺术家别无选择,一丁点的回报便足可以让其泪如泉涌,感激涕零。这亦是艺术的本质属性之一。艺术对于艺术家虽然极不平等,但他们甘愿作它的奴仆,一生侍奉,无怨无悔。这也算是艺术家的另一本质属性罢。艺术永远像脱缰的野马,抓住其本质要领何其难矣。而如人们所说抓住了艺术的缰绳和要领完全是一种无稽之谈,他们抓到的顶多是一根或几根脱落的艺术之毛发,其实这也足够幸运了。艺术更像追随者的呻吟和梦呓,是一种非常微弱而强大、倔强的声音和力量,若硬和目的手段如此明确的主流功利的浩浩嚣音相比,其实并不具有任何可比性而且风马牛不相及,而且艺术早就被淹没其中不见踪影了。

可见人们迷失其中不知道何谓艺术日久。更重要的是使艺术丧失了一种神秘的魅力和精神。艺术被利用已经不知多长时间了。所以要人们正确对待艺术也的确是一种强求,人们从某种程度上已经丧失了艺术和辨识艺术的能力,连那根艺术的神经也已经被置换而不存在了。为什么人们会仿佛一夜之间丧失这种能力了呢,其实并非忽然之间而是有其滴水成江河之势水滴石穿过程的,除人类自身和世界性反思想艺术潮流的原因外,单说据说有几千年文明传统的中国哪一次不是首当其冲争先恐后走在世界的前列,而且前所未有史无前例,同样以“百分之百地正确”的质与量,上演一出出历史的活剧,艺术不免又一次次被当成试验厂和重灾区,无以幸免地抒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激情与感慨了。既然历史现实这具体的实在可以歪曲扭曲变形简单机械化意识形态化私有公有化狭窄标签化地黑白颠倒,对于一些人来说显得有些抽象的艺术作为人类最高级的表达手段在这世界级的潮流中成为被打击的重中之重,被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扭曲变形,也就在所难免理所当然了,而且打击者有充分的理由理直气壮。哼,历史事实和现实真理都可以被歪曲抹杀难道还怕这小小的艺术不成。另外打击艺术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对当事人没有任何危险性,从来不会招致任何惩罚,而且还会得到一份不菲的收获,何乐而不为?谁又会理会那些艺术从业者关于这个世界没有艺术将面临毁灭的故弄玄虚与危言耸听呢?也许只有鬼才会相信。也许这也是人们争相打击艺术激情日渐高涨的原因之一罢。艺术不言――被告的缺席审判使这些艺术和历史的罪人更加为所欲为有恃无恐热血澎湃,对艺术极尽造谣、中伤、加害、毁坏之能事便在情理之中了。然而艺术却在这极端的被害中得救成为至高的终极审判。无疑人类是一群最后输得最残的赌徒,但也许是最世俗势利的赌徒――在没有全部输光之前先把一切物质据为己有,在世俗的富有中等待纯粹精神的审判,在动物性得到极度满足后,谁还会在乎那些纯精神的东西,再者,子孙后代的事情谁又能亲眼目睹呢?你们,你们说的什么,我怎么连一句也听不懂呢?真是该杀。面对这样一群投机侥幸的人类赌徒,谁还会有什么话可说呢。面对人类这群毫无廉耻之徒,艺术无言。

不管什么门类得到认可和理解总需要一个过程,如此急切地寻求理解大概有无视事物发展客观规律把艺术的目的当作手段本末倒置急功近利的嫌疑吧,再者经过如此艰苦的艺术创造怎么可能忽然一下子被这个世界理解和认可呢,——而且作为艺术创作个体存在的人来说怎么可能会日夜抱着寻求世界理解的念头而没有任何障碍地进行艺术创造呢,如同一个怀抱着自己的女人却时刻思念着他人一样。而且我始终不明白的是——自己辛苦的劳动创造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寻求廉价的认可和理解?!这不恰恰像一位老农把自己辛辛苦苦整年种植收获的丰硕果实挑到街市上不只免费奉送而且还要向人们赔笑脸吗,这不更像一位美丽纯洁的少女突然变成一个跪下来苦苦央求别人无条件地占有自己的荡妇吗,而且不管对方是土匪还是流氓。这一切不是和艺术的本质大相径庭吗,那么如果不是投机钻营别有用心,也只好用荒唐可笑来姑且称之了。

艺术就是艺术,永远的少数、异数和特立独行。还有,起码的品格和素质。庸俗和大众化永远是艺术的天敌。当艺术趋向大众时也就开始了背叛其本质的旅程。它与大众契合的程度也就是背离其基质的刻度。艺术的正常指数应该永远高于普通大众的理解力之上――除非“大众”普遍具有较高的艺术素养――比如法兰西民众,但他们的现行艺术也距其现在时的大众不知何其遥远了。真正的艺术基本上对大众起着隔代引导的作用。任何将艺术说成是俯就于大众的观点,除其自身浅薄等原因外,其目的不是想让艺术堕落,便是想使其毁灭,剥夺人们享有艺术的权利,使“大众”变成白痴以利于统治和管理,当下贫乏、苍白、无知、盲从、狂热等几乎成了大众这个概念的代名词,而这种特点适合于任何一个被抽空了其精神内核和实质的群体和抽象概念,艺术对这类概念是不发生意义的。艺术的安身立命之本便是其与大众的截然分离的属性。大众有可能和艺术无限接近,但绝不可能划上等号,因为当大众无限接近艺术时艺术也在做无限延伸运动。艺术的本质之一就是非大众性。它要求百分之百地纯粹,百分之百的形而上,百分之百的非世俗性、实践性、实用性,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杂质存在便使其不再是艺术而变质为其他东西,比如各种低俗、恶俗、娱乐形式等等,更不用说有意和有预谋地媚俗、媚众和哗众取宠了。当代的最大误区(也许是有意引导)便是把大众娱乐的需要当成艺术的需要,甚至所有需要,把非艺术的职责强加给艺术,把娱乐消遣神话成艺术审美,割裂人性和其自然存在状态。作为一种手段,不惜毁掉艺术,甚至不惜任何代价用非艺术、非人性化的方法刺激人们的感官系统畸形发达,使其思维更加表层化、感性化、麻醉化,是现代文化专制的又一特点,这是在意识形态在人们心目中普遍失去信任度后,现代权势的又一特技――首先用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置换意识形态,再把这种东西标榜成正统的主流艺术(其他门类亦然),甚至比艺术更像艺术,然后推广认可,成功了。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搞乱思维和判断力,使人们对自己产生怀疑、黑白混淆、颠倒――乱了一切就好办了――有利于统治,这样艺术在人们眼里也许是金钱、名利、地位……甚至是一切,但就是不是艺术。为什么非要这样,因为从本质上说艺术是统治、政治、意识形态的死敌,艺术的存在时刻宣布它们非法,所以从根本上它们第一个要干掉的便是艺术,其次才是思想,因为思想虽然对其危险更直接,但相对于艺术这种原动力来说干掉思想比较容易,手段与方法也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艺术就这样在不易察觉中轻易被践踏了。

艺术已经被变成装饰一新的招牌,热情殷勤地招徕着顾客。顷刻间艺术的殿堂热闹非凡。其实艺术在这些行为之前就早已死掉了,死在万众热爱艺术的狂浪热潮之中。我却感到异常寒冷,灵魂瑟缩着,乞求般地渴望这热潮能冷一些,再冷一些。我深深感到,在一个人人叫嚣自己是艺术家的年代真正的艺术家是难以存身的,真正的艺术家恰恰是伪艺术家们疯狂掠夺和嫉恨的对象,是他们口中相互撕咬的一根瘦得不能再瘦的骨头,一直到他们以为再没有一丝油水和价值。但依然不肯放过,一直到把这些真正的艺术的奴隶搞臭、搞烂永远不能翻身再踏上一只脚为止。即使他们除了艺术真正一无所有,那些伪艺术家们和伪君子们仍不肯放过他们――因为伪艺术家们在真正的艺术者面前永远相形见绌獐头鼠目灰头土脸,招数和计谋花样叠出、手段技术翻新极快也就在意料之中了。其实这是一声旷日持久的战争(我极不想用这个词语),其实质实际上是真和伪这一对矛盾体旷日持久的争斗的具体化而已。它以各种意想不到的面目出现在形形色色出其不意的冠冕堂皇之中,其实这也是一场缺席的权利和利益之争――真正的艺术家在这场疯狂地掠夺中其实并不在场,伪的艺术家一直在与他们的假想敌争斗,被折磨的只是艺术家“沉重的肉身”而已。艺术与艺术家又一次充当了替罪羊的角色。这也是一切伪嫉恨真的真正原因,不管真的艺术家是否占有了伪所渴望的利益,伪们都要“嫉恶如仇”,“为国家、为民族伸张正义”,直到“真”们“万劫不复”。好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使命就是迅速地杀死艺术和艺术家似的。艺术本不应该屈尊寻求这个世界的理解和认可。作为被引导者,倒是这个世界应该真正积极主动地理解和“俯就”于艺术。艺术在这个世界应该是主导,世界作为一个发展变化的主体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源于思想艺术的发展的。一对非常清晰的主客体概念被如此轻易地又一次本末倒置,随之而来的混乱鱼目混珠黑白颠倒和惩罚也就可想而知了――在一切伪的国度和世界从来伪就是真黑就是白的。伪必须在真没有宣布它非法之前,抢先宣布真非法,甚至邪恶,不是东西,不是玩艺儿,这也是伪们最基本的手法和招数之一。但不管以怎样高明的混淆手段,终究无法改变事实真象――这时人们已经为真付出了不应付出的残重代价。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伪们之所以还能这样做,意味着这个世界存在着让它这样做的充分理由和市场――人们的无知浅薄和惰性也就是它们得以存在的最好温床,甚至人们以极大的天真和热情为它营造了一个美好的良性生存空间。人们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如此把伪说成真、把真说成伪使其成为泱泱之势的么?这样一个丧失了基本常识、理性和免疫力的群体不被利用转而成其为帮凶才怪,不以崇高的理由亲手杀死自己口口声声热爱着的艺术和真理才怪,并且沾沾自喜地以为为人类做了极大的贡献。思考问题应该是双向甚至多向的,比如在说到文化艺术的专制极权时,不止要思索专制本身,也要思索其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即思索它之所以存在的个体和群体的属性,看到底它的另一面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只思索一端其实也是专制极权的思维方式之一,也即以极权专制的方式反对极权专制,得到的可能不是其反面,而是更大的极权和专制。这对其反对者来说是最大的嘲讽、污点和耻辱伤疤,也是他们最感不可理喻和无法超越的地方。

不过抛开一切真与伪的问题不说,艺术寻求世界的理解和主动渴望世界的践踏——践踏艺术的世界都是极其可悲可怜、不可理喻的。退一万步说,若不让艺术引导社会发展,而是作为一种自由自在的存在总可以罢,况且世界寻求艺术的理解——指导才是正常的,但依然不行,依然不能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依然是你死我活的水火不相容,其实这个世界哪怕付出艺术家进行艺术创造所付出的千万分一也就可以了——重复艺术创造的过程也并不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和艰辛的。这样世界才显得正常。

我甚至认为作为艺术家的个体有时应该给这个世界的理解故意设置一些难度和障碍,虽然这样有些畸形和无奈。这是有情可原可以理解的。在一个艺术通道不畅的世界更容易这样,其实其责任并不在艺术家本身――哪怕他们故意为之。我认为这是艺术家个人应有的自由和权利,在一个时代没有任何难度的艺术家不能说其不够优秀但的确是可疑的。艺术家在某种程度说甚至应该是一个有难度的部分——具有最坚硬的质地,思想家也同样肩负着这种任务性的使命。所以说一个世界难以理解艺术是正常的,艺术难以俯就世俗并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也同样是正常的。在一个艺术喧嚣、充斥的表层世界里,整个世界对艺术的理解几乎没有任何难度,则极其畸形。同样,如果一个时代连高于它不知多少倍的艺术都无法理解它,这时就要思考社会存在的结构合理性,看它的关键部件是否出了问题――而且很可能出了极大的问题,也可以这个社会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进行着危险运转,而这时既得利益往往避开此类问题或使其虚化,以残缺社会的另一个层面去混淆视听蒙骗群体,以攫取更大的利益,使人们误认为社会仍在健康良性地发展,这种视社会发展规律和群体利益于不顾的行为是现代罪恶的又一特点和高明之处。比如当下对物质发展欲的极度膨胀和纵容和对文化艺术这些对其利益可能构成伤害的良知和理性的故意忽视和孤立――要知道即使不这样大众思维亦不可能跟上艺术的步伐,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不仅不能跟上艺术而且几乎全民视艺术为怪物的奇怪现象。这在表面上是远离文化艺术,其实质却是远离真理、良知和理性,社会发展缺乏了必要的制动。这样就给艺术发展带来更大的难度,何况艺术本来就不可能如此普及如此大众化。从根本上,至少对艺术的理解需要一种最低限度的重复运动,即重复艺术创造的哪怕十分之一的难度过程――而这种难度对普通大众来说要求也是极其高而且危险的,因为他们的确偏离艺术的轨道太远太久,艺术对于他们的确太虚无飘渺了。但这大概是理解艺术的最低限度,没有变通与妥协的办法。永远没有。可这种最低限度的可能性也被“现代”社会的发展手段取消和剥夺了,这也是“现代”社会发展的最可怕之处――在这里,现代这个概念也被置换变成了它的反义,成了贫困、落后、愚昧、封建、无知的同义语――但人们依然在为这个被抽空的概念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静。这样的社会还与我们主观理解中的社会和愿望中的社会是同质的么。

大凡那些艺术被当作饭吃的世界和时代,极有可能是艺术倍受践踏和苦难的世界和时代,这时艺术经受着最大的灾难和考验。一个世界不理解艺术,对一个世界来说也许是极其残酷和悲哀的,其实很正常——艺术大都不为其时代所理解,也永远不会为其整个世界所认可。但至少可以说这个世界是不正常的。不过最糟糕的可能是在一个争相破坏和糟蹋艺术的世界里,人们却争相说着尊重和理解艺术,争相戴上艺术的面具,这是极其致命的——艺术一旦被世俗化地挂在口头和停留在标语誓言式的表层时,便会遭到致命性的打击,其实说热爱艺术便是对艺术最大的亵渎和扼杀(谋杀?),因为艺术的确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被“说”出来的,而是以它特有的方式和手段“身体实践”出来的,除非那时它已经变成了其它的种类。所以说这种虚假一旦合法化艺术就真正面临一场灾难。可以说在一个争相以热爱艺术的形象来包装自己的世界其实是一个艺术被沦落至最底层或根本就没有艺术的世界,艺术已变成人们生活的装饰,艺术已不再是艺术,它已经悄悄地改变或溜走,悄悄地离开了那些口口声声热爱它们的人们或者整个世界。艺术被溺死在冷酷虚情假意万丈豪情的缺席之中。又是缺席。这大多类似政治的激情浅表性渲泻,缺乏一种根本的艺术动因,它的指向却是为艺术所不齿的实际利益和私欲的驱使,是一种指桑骂槐的浅薄和顾左右而言他的另有所求,一种典型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形而下的污脏。无论如何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现代悲剧,但人们却毫无知觉或故意为之。甚至连悲剧也算不上,但无疑是人类在失去上帝之爱后,上演的又一出失去艺术之爱的世纪荒唐闹剧。人类本来是有希望的,但因其狂妄失去了其希望,最终因无知连自己也失去了,这不能不是一种悲哀和惩罚。

如果这样的话,这样一个时代,以D音开头说不定是一个让人最为满意的华彩乐章开始和引导,极其激情而又神采飞扬,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不过这里有一种危险,这样会在倒污水时连孩子也一起倒掉,是对艺术规律的一种轻浮和对艺术惩罚的无视。尽管这个世界在失去上帝和自我后,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但依然十分残酷。但是没办法。谁让这个世界总是充斥着一些平庸的耳朵、嘴巴、眼睛和鼻子,而且天生愿意被利用。这个世界对谎言有一种天然的亲合力,但对艺术也许天生不具备这种能力――艺术是需要能力和品质的,且本身就是这种能力和品质的体现。不管面对多么伟大的艺术,只要谎言一出现,人们却立刻趋之若骛,不需要任何引导和启蒙,天生对恶和伪具有一种向心力,好像本身的一种天然属性。其实并非如此,因为恶伪和谎言作为人类低俗特征的一种表现,其运作和被普及几乎是不需要能力和难度的,只要“愿意”、“认可”和“没有主见”、“没有自我”就行,不需要十分特别的能力,对人们也没有最低素质限度和要求,所以极易为人们所接受并奉为真理。但当艺术作为一种品质成为人们的第二天性时,就另当别论了。不过眼下恶与伪却的确被引导为人们的第二天性,几乎和人们的本色没有区别。这样这个世界拼命迎合和顺从恶与伪就成为了一种必然,像苍蝇拼命扑向一切污物,就在于它的苍蝇性。出现这种现象甚至是正常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不过人们没有留心罢了。 

人们总是喜欢把可能成为优秀音乐家的驴子赶到田野里去拼命阻止它们歌唱,让它们在低俗的生活质量中失去一切创造价值的可能性。但他们无法阻挠田野里到处回荡的它们窘困而极不平庸的乐章――身体力行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窘困使它们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青春似的激情和生命力。按照人类的逻辑习惯,大概这种与生产劳动联系如此紧密的艺术创造应该是最为珍贵的,驴子这些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声音也大概应该是世间最为弥足珍贵的吧?窘困只能使它们更加敬业、坚定和一丝不苟。给予它们一些安逸和富足也许可以使它们失去歌唱的意志――让驴子们在困顿中惊世骇俗,这可能是人类最大的疏忽和弱智,人类也许没有想到正是困顿拯救了驴子这个族类。但它们的声音在世间不是遭到人们无情的唾弃,便是春风过牛耳一般从人们的耳边滑过并且充耳不闻,可见人们并不像自己标榜的那样尊重知识尊重艺术尊重人才,只是一些口头的艺术家和道德家的形象而已,或许人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艺术。而具备艺术天份的驴子们信以为真日夜拼命地工作和学习,一天天辛苦地干着与自己的理想大相径庭的工作,并且得不到应得的报酬和认可致使它们的生活在窘困的基础上更加窘困,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然而它们却不明白以为自己劳动创造还不够卖力还不够精益求精于是更加拼命卖力,直到老死在老骥伏枥的千里宏图的路途之上或作为人们的美味于唇齿之间。它们到死都没有弄明白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艺术是一句屁话。其实在标榜者眼里它们的品格和艺术创造本身最为一钱不值,而挂在它们头上的荣誉称号无疑于重重枷锁和无情嘲讽。他们看重的是它们的劳动和被奴役。不过这也不要紧,它们在歇息或闲暇时的率性而为,便足以给这个世界留下富足的精神遗产,足够人类消耗的了。这无论如何都浪费着上帝的资源和感情,不禁让他暗自神伤而又有些问心有愧,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会变得如此让他无可奈何,所以他现在每天总是沉浸在愧疚和忏悔中不能自拔,种种迹象表明他对于这个世界也注定终究一事无成了。现在对他最大的困绕也许是――人类在失去上帝和自己后,还有什么可失去而用于惩罚的呢。

也许上帝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他付出鲜血和爱的世界如此生命涂炭血流成河仇恨如山――艺术作为上帝最美好的馈赠便不消说了。他还爱着这个深渊一般的世界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是这个世界主动抛弃了上帝而不是上帝抛弃了我们。创造一个世界而无法规定它的发展怕是上帝最大的宿命和局限吧。就像眼看着自己身上的病痛任其发展而无能为力的高超医生一样,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感到痛苦和悲哀而且是几乎使所有的人都要绝望的事情。这种宿命和不可预知的荒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一旦觉醒的上帝的意志或变成糊涂蛋的上帝的意志或其它诸多形形色色的偶然因素所毁灭。处于这种危险境地和法则下,每个人都会变得极其生猛穷凶极恶起来,过一天少一天了,谁还相信那些连狗都不肯相信的人间法则和真理呢,让这一切都提前见鬼去吧――而艺术则是这个世界的最大多余和亡命的障碍――让那些混蛋的艺术家也一同见鬼去吧。但这一切只是人类所做一个谵妄的梦,世界依然依同一种秩序在运行,一切混乱都是上帝置于人类大脑中的惩罚幻觉而已――人类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竟然以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毁掉整个世界,无赖和虚弱也许是人类的永恒本质。

应该出现一头智慧的驴子,警醒这个腐朽而沉睡的世界。对,就用以D音开头的一串驴鸣作为首乐章的开始和主题,而且在以后的乐章,循环往复,层层展开,变奏对位,主题副题,时隐时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形形色色,出其不意,倾其所有,错落有致,让音符尽可能展现其智慧和神采。但这样一来,人们的行为不像逃生倒更像寻死,像两个即将撞击的星体随着距离的减少会产生更加强烈的加速度一样,人们拼命朝死亡奔去,而且距离越近人们显得越疯狂,特别是一旦嗅到一丝死亡的气息人们会变得更加疯狂,立刻像赴狂热的盛宴一样,朝着光明的黑暗飞蛾一般扑去,这样人们也显得有些太苍白无力孤独无助了。不过,还是上帝聪明,在人类最艰难的时候为他们派来了智慧的驴子,永远有恩于人类的驴子――据说现在对人类几乎百无一用的驴子生殖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的肠胃和牙齿――从这一点上亦可证明驴子永远是人类近乎无声的恩人,尽管它们为这个世界奉献出任何族类也不可替代的不朽艺术。这是一种近乎上帝奉献的乐章的原材料,一种近乎完美的艺术创造。

对,乐章中应该有一些上帝的声音。那大约是一些无奈的叹息罢。不过,也未可知,怎样才能表达这种人们的无助和上帝的悲哀和绝望的确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用D音开头的确可以做到表达出人们几乎有些急不可耐和恐慌不已甚至丧心病狂的心情,但除了嘈杂和喧哗的确不能表达在这之外任何实质内容,特别是不能传达出关于上帝的任何信息,这也太表面化了。而不能传达出的这部分恰恰应该是支撑所有乐章的最重要部分,寓意应该在驴子的叫声之外,它作为一个引子在这里出现还可以,但若让它承载更多的内容怕就会无能为力,或者硬让它承载只能像一只吃水过深的小船经历风浪随时会颠覆一样,驴毁意亡,连起码的一点美和诗意也不存在了。应该到别处去寻找承载物,寻找一艘超重量级超一流的思想载体,如同航母一样强大无比,否则一切就太无法想像不堪一击了。对,关键是寻找一些与之相配合的支撑。后面,如果实在不行,就索性寻找一些相似或相近的音符充塞上去,让它看上去像一个美丽的宫殿或迷宫。不过,这对一部作品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驴子上升到现代哲学的高度――这对它们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再轻松不过了――因为“哲学的这个最最根本的问题――关乎其自身的正当性和必要性问题,对于现代哲学来说已不再是一个问题(施特劳斯)”。

乐章如果这样倒是可以连续恢宏地行进下去,但是否舍弃了一些本质的东西,甚至连一点儿起码的人道主义也谈不上了,这倒不是音乐应该回答的问题。音乐的问题是再现,包括灵魂一类的东西,至于形象、思想等等,是可以商榷的。……

D 如歌的中板或回旋曲

谁也说不清驴子到底有多高兴。驴子的世界是漫无边际的,它不会在乎明天面对的将是无边的田野还是屠场,它知道那是总需面对的。主人的指向却十分集中,它或许只是田野里的一棵歪歪斜斜的老树或是一座麦秸垛,要及时把它们拉到家里来,不然被别人偷去或被放火烧掉也就未免太可惜了。但是驴子却想着一则寓言。想到这里它变得得意起来。它在大脑里不知将它温习了多少遍,像一首小步舞曲,或如歌的行板……

把故事全部叙述出来驴子有些舍不得,每次都是部分地重温,总是要留一点儿。人类总是上畜生的当,但也因此而获救,所以才是他们所谓的朋友。其实是利用和榨取,大家对此一直心照不宣。说到这里它有些狡诘地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极不易洞察,好像音乐中不经意的休止,但一切都在其中了。驴子得意地一笑。这无声的笑也同样不易洞察,它需要智慧。需要用铜管把它夸张放大一下。这家伙竟懂得生命的召唤,其实每个生灵都懂得,除了人类。它笑了。故事是这样的。

说是在一个村庄,有一头非常老实本分的驴子,但它有些自己族类的脾气,所以人们都叫它笨倔驴。驴子大清早便拉着主人出发了。这是一头苟且的驴子,我一直以为它是一个驴族的败类。它太听从人类的吩咐了,几乎从未让主人为难过,平时连一个叫鼻也不打,更不要说刨蹄尥蹶子了,真是太平庸至极。但有时它也莫明其妙地发些脾气。只是不易觉察罢了。

它总是顺从地拉着主人,沿着原先养成习惯的路一成不变地走着,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一条路似的。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树叶上的凝露闪烁着太阳的晶莹与刺眼。主人早已习惯了被驴子拉着在大地上徜徉的诗意。这天照例躺在诗意的驴车上信驴由缰,几乎没有感到一丝异样。没想到,驴子在出门不远的地方受了惊吓――它也会受惊吓真是出乎意料,我原以为它的生活会永远波澜不惊――这对它真是太奢侈了。没想到再平庸的生活也会出现转折和惊喜――它的确受了惊吓。这真太可喜了。这时我就意料到一定会有精彩的故事上演了。果然不错,故事朝我预料中的方向发展,那头驴子被唤醒了,朝着生命的召唤前进。但愚钝的主人却丝毫未感觉出异样,以为依旧沿着诗意的生命轨迹延伸,而且不免有一些惬意。几乎恍恍乎乎地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美梦。然而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这次忠诚的驴子并未按既定的轨道运行,而是来到一个极不全时宜的地方――火葬场,一个让生命永远终结的地方。他感到驴子甚至还呈现出得意的样子。这是故事的高潮部分,后来发生的一切将因此变得索然无味。想想看,当主人一睁眼发现有些异样,驴子却在一旁智慧地若无其事地轻轻刨着一生受尽耻辱的蹄子,宠辱不惊,真是精彩极了。这一点也可证明我们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族类。后来的发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主人恼怒了,拿棍棒暴打驴子。这哪里可以让驴子屈服,况且承受鞭子是驴子们天生的异质和秉赋,这几乎是我们生命的鼓点和节奏。驴子兴奋地扬长而去――它太兴奋,狂奔着,几乎不能自制,车子像激流中一叶生命的扁舟,随时可能被波浪打得粉碎。它被打碎了,撞在路旁的石头上,在很远的地方,主人脑浆迸裂。驴子拉着他又静静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真是太精彩,太智慧了,妈的,不枉为驴一世,真想为它做一首康塔塔、咏叹调,或者一首赋格曲,也只有这样才能充分表达驴类生命的不俗和激情。

杰出的驴子。勇猛的驴子。英雄的驴子。疯狂的驴子。激情四溅的驴子。精神的驴子。荡气回肠的驴子。经典的驴子。老实的驴子。豪情的驴子。音乐的驴子。捍卫真理的驴子。驴子一般节奏的驴子。千篇一律的驴子。亘古的驴子。真知灼见的驴子。形而上的驴子。形而下的驴子。讲究原则的驴子。卓而不群的驴子。跳着舞步的驴子。迈着方步的驴子。踏着鼓点的驴子。驴子的驴子。让乐队发狂。让指挥猝死。让节奏迷失。

像二十世纪下半个世纪、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像纷纭的西方现代派艺术,既荒诞又抽象,既卑怯不堪又自鸣得意。还有一点,既污秽又冷酷,像被西方现代艺术家实验用过的颜料桶肮脏丑陋不堪,亦像溅在世界性现代西方艺术建筑上的一个泥点。颤栗。恶心。

也许这就是历史,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历史,亦是据说灿烂辉煌的历史。似乎与驴子无关的历史。是的,一切罪恶与驴类无关,对于这个世界,我们极尽智慧和劳力。驴子自豪地说。

音乐于此处戛然而止。(全部结束。掌声。)

这首曲子首演时,可以附加曲目埃格蒙特序曲。这样可以使簇紧的心放松。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每一个音符在每一个人的心灵里栖息。像安慰一窝离散的鸟儿。

人群渐渐散去。疲惫而兴奋。可以听到议论、叹息、抽搐声,只剩一片狼藉的激情,和空荡。一切渐行渐远。四周一片沉寂。主角退场了。

月亮上来。泻了一地。像如歌的中板,或者一首驴子的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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