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泛黄的记忆里想起这个名字——全有,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对于他的姓氏我找不到半点记忆,我归于两点,若不是我忘了,就是他没有姓。我在童年第一次见到他,我被他吓哭了,母亲告诉我他就是全有。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他。
他身着破布烂衣,露出半边屁股,敞开的胸膛油光,时在初秋,大略他还不冷。他向着我“醉”跑过来,大声地喊叫,我可以看到他蓬乱的头发是向上长的,像电线杆子顶的一窝鸟巢,我被吓哭了,母亲将他赶走,告诉我,他是半疯子、神经病,不要靠近他。
那时,村子里大凡有小孩的家里,都是这样吓唬淘气的小孩的,说:再淘,全有就来啦!小孩子就乖了。我就不知被全有吓哭过几次,被全有吓得不哭过几回。
我和母亲找来两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有阳光的地儿,边剥落花生边说话,不知怎地就说到了全有。全有懒,有田不种,活该他挨饿受冻,母亲说,全有不是个好东西,讨不到吃的就偷。在农村,即使你没文化,不能挥笔弄墨,但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田地打整的好,人们便会夸你勤快能干。偷抢之类的下等活计,是村人所极其鄙视的。
有人说全有整天疯疯癫癫是装出来的,为了掩饰他的懒,厚着脸皮讨不到东西,就抛下良心去偷。久而未改,少不了被人打骂,在大街上似过街老鼠一般,不知道要脸。更多的时候,追打他的则是一群耍趣的孩子,孩子们唱着专为他编的顺口溜:全有去赶集,到路上拾到半个梨,扔了吧,舍不得,吃了吧,怕有泥……久了,村民便认定了他是个半疯子、神经病。
他当然是个疯子。
那年我和母亲刚下地回来,全有就跪在我家过道里供奉的土地爷面前,在他前边摆了一盘腌好的黄瓜和几块被咬了几口的馒头,他一定也吃饱了,在不停地磕头,给土地爷。见我们回来了,他疯疯癫癫地逃跑了,怀里还抱着鼓鼓囊囊的东西不知何物。全有竟然还会给土地爷磕头!我和母亲都很惊讶。
村里各家都供奉着土地爷等诸路神灵,土地爷两旁均有“土能生白玉,地可产黄金”一类的小对联粘贴。全有什么都没有,他有田不种,整天就像一个动物一样,不停地在给自己找食儿吃。我琢磨着他是不是拜错神了,或许,他应该拜的是食神吧——他巴望的是有吃不完的馒头,甚至有鸡鸭鱼肉,这谁也说不清。
接着就是母亲发现了厨房里的狼籍景象。好好的几根黄瓜,被全有切成了圆片片,案板上有些,滚到地下一些,锅里还有一些。盛水缸里冒出一股浓浓的酸气也漂着几片黄瓜,随即发现中午母亲才让我去打来的一大瓶醋没了。最让母亲心疼的是那一壶香油,全有就像拉线一样,把那壶香油绕厨房浇了一圈,香气引来的蚂蚁黑压压无数几天没退,本来干净的厨房,成了名副其实的蚂蚁窝。锅碗瓢盆都乱了阵势,七零八落一地,厨房也像个微型垃圾库了!锅里的馒头和一些摘来还未吃的尖辣椒不翼而飞,想是都在全有那油光的怀里抱着吧。
第二天,母亲发现尖辣椒都塞在路边的墙缝里,塞了好长的一段。母亲被全有气急了,说要扒了全有的皮。村里人也很愤怒,说,这该死的半疯子、神经病!
后来,全有的眼瞎了,说是煤渣给砸瞎的。那一段时间孩子们不怕全有了,成群结伴时最好的游戏就是去斗全有。你拿棍棒我捧砖头,好一派气势高昂,就像武侠小说里聚集各门派去消灭一个大魔头似的。全有那双无辜的双眼,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块煤渣击中,全有瞎了。全有没有了眼睛,就像大魔头被废了武功,他不敢走路,扶着墙壁左右探步,有时大喊大叫,有时双拳击打墙壁。
没有了眼睛的全有弄不到饭吃,靠好心的乡亲施舍汤饭也只能是饥一顿饱一顿,不久,身体遍出了毛病。有人扶他住进了一座茅草屋,他算有了一个遮蔽风雨之处。从他的茅草屋前路过时,村民经常会听到突然的大叫:牙——疼,胃——疼,头——疼,声音急促而颤抖,之后便是一阵拳头猛烈击打身体的声音。小孩们不敢靠近他的茅草屋,听到全有大叫的声音就哭爹喊妈地往家跑,就像全有要找他们报仇似的。
这些都是我十多年前的记忆,在我整个记忆的底片上,有关全有的片段也只能找到这些了。
后来,村民再经过茅草屋时,就没有再听到全有的声音。这是我后来听说的。
全有死了。“全有”却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又得知全有本来不疯,他出生在我村一个姓郭的有钱人家,可以说他无所不有了,这正对应了他的名字。也像古人所说的时与位,任何事情都有它发生的时间和空间,未来更是无人能知。他的父母相继而亡,只剩下的一个他自幼受宠,虽然家里有地他却不种,懒得是活不干,仅靠父母的遗产度日,却还没到坐吃山空,一把野火燃烧了他的家,他逃脱了,却变疯了。
那天,阳光下的母亲很慈祥,我和母亲边剥落花生边说话。我问母亲:谁埋了全有?母亲却说:一把野火烧掉了茅草屋,灰烬被风吹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