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过完春节从老家回北京,返校前来看望我,带来一串艳亮的红辣椒。我不免责备他:“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带东西来。何况你也知道,我虽祖籍四川,花甲后已然戒辣。”他笑嘻嘻地说:“不是拿给您吃的。您自己都忘啦?写过一篇《瓜果装饰有奇趣》嘛!您说的,最拙朴的田园果实,跟最现代化的科技产品摆放一起,往往最能在视觉和心理上产生出审美愉悦……”倒也是,我客厅的液晶彩电一侧,秋后总摆放着温榆河那边村友三儿送来的大角瓜,客来无不赞好,小安初见也曾拍手叫妙。小安说着就把那串靓丽的红尖椒,挂在了我书房电脑旁的文件柜上,望去确实别有雅趣。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诉求:“你知道,我要你带来的,是你看到听到特别是经历到的那些原生态的故事!”对坐喝茶,小安搓搓手说:“是呀!这回,我给您带来了两个关于这红尖椒的故事啊!”
第一个故事,是他爷爷讲给他听的。故事的核心事物,就是一串红辣椒。半个世纪以前,小安爷爷,也就现在小安这么大。那年春节,他爷爷去外村亲戚家拜年,那家招待他爷爷以后,辈分大的,就拿了一串红辣椒当作压岁钱,他爷爷接过,感激得不行。告别出村的一路上,凡看见的,要么出声赞叹,要么就眼神里露出羡慕。小安说,爷爷讲的这前一段,他还能懂。那属于“三年困难时期”嘛,物质匮乏,一串红辣椒,也算得奢侈品了。但是,爷爷讲出的故事的下一段,他听了就疑惑了,他说讲给我听,也是为了验证一下“情节的合理性”。简单地说,就是爷爷翻山回家的一路上,望着手里拎的那串红辣椒,离家越近越发愁。发什么愁?辣椒下饭,催人多吃,但是家里存粮有限,经不起辣椒把喉咙增粗胃肚放大……左思右想以后,在下山的路上,爷爷狠狠心,就闭眼一抡胳膊,把那串红辣椒扔到山谷里了。小安引述完爷爷的故事,直愣愣地望着我,眼珠里喷溢出许多“可能吗”的问号来。我问他:“你爷爷是个善于虚构的人吗?”他说:“打死他他也不会编故事。”我长叹一声:“那就是一段事实。这事实沉默在你家乡的山谷里啊。”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他爸爸的。这个故事不用别人见证,故事发生的时候他已经能满地跑动追鸡捡蛋了。当然,那时候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在院子外头挖了那么大一个坑,把那么多红辣椒填到那坑里去,而且,爸爸那张脸气得比辣椒还要红。那一阵,他们家顿顿菜里有辣椒,爸爸倒是不怕家里任何一个人因为吃了辣椒就增大饭量。他上中学时才明白,原来他们家乡并非嗜辣之地,但后来听说辣椒市场行情见涨,就一窝蜂地种植辣椒。有的人图便宜上了黑心种子商的当,种出的秧苗要么不开花,要么结出的辣椒又小又薄。小安爸爸买来的种子倒是不错,许多跟他爸爸一样的农民那年都获得了大丰收,却不承想堆积如山的辣椒竟卖不动,这才知道市场经济的厉害——产量与收入并不一定构成正比。如今他爸爸经过一段市场经济中的摸爬滚打,精明多了,是在大棚里培育四季旺销的大彩椒,艳红、翠绿、玉黄三种之外,还开发出亮紫、橘红等品种,六成供应高级餐馆,四成供应超市。他家在那边,已堪称先富。但是,他家吃的蔬菜包括辣椒,却都是他妈妈在自家院后小菜园里种的,施的全是有机肥,绝不喷农药,他带给我的那串尖辣椒,就是从自家小菜园里采的,“您愿意吃也行,绝对‘绿色环保食物’!”
小安告别要返校时,我发现他旅行包里竟有一大玻璃罐的自制油辣椒,不免问:“是带去佐餐的?”小安就给我讲了第三个故事:他们舍友里有一位,家乡在更西边,家里还非常贫寒,平时在食堂里经常只买主食不买菜,假期为了节约路费,不回家,也没有手机,还是到校外小店里去给父母打电话,父母要通过传呼,也是到那边的一个小店里,去接听他的电话。这位舍友这回寒假是到一家咖啡馆打工,估计挣到一些工钱,自己留下一部分,还会寄往家里一些。我说:“明白了,你是给他带的油辣椒!”他却说:“他是不肯接受别人赠予的。但一路上我已编排好了巧计,这回他必定会自自然然地用我妈特制的油辣椒佐餐!至于我是什么妙计,您就且等下回分解吧!”我就等着小安有空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