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秋天,傅雷自法国回到上海,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从事美术史教学工作。同时,傅雷介入美术批评,所发表《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等文章引起广泛关注。
1932年4月,傅雷与庞薰琹等人在上海成立“决澜社”,不久便退出,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留下一个谜。但是,离开“决澜社”的傅雷,一直保持着与庞薰琹的友谊,1946年,傅雷依旧为庞薰琹的画展而忙碌。这个期间,上海所有的美术展览,傅雷一一过目,或感叹,或褒贬。
1946年的上海,画展不断,溥心畬、齐白石、张大千等人先后举办了个人展览。傅雷在 11月29日与黄宾虹的手札中,谈了自己的感想:“……逮病体少痊,又为老友庞薰琹兄筹备画会,近始结束。迩来沪上展览会甚盛,白石老人及溥心畬二氏未有成就,出品大多草率。大千画会售款得一亿余,亦上海多金而附庸风雅之辈盲捧。鄙见于大千素不钦佩,观其所临敦煌古迹多以外形为重,至唐人精神全未梦见,而竟标价至五百万元(一幅之价),仿佛巨额定价即可抬高艺术品本身价值者,江湖习气可慨可憎。”
最近,我看到两幅张大千与毕加索的合影照片,尤其是四人合影的那一张,四人正在谈话,张大千偷窥镜头,一脸惬意,与当今一些书画家凑到名人、官人身边的表情如出一辙。为了显示自己与毕加索的关系,张大千在与毕加索合影的一张照片的背后写了一段跋语:此当代大画家毕加索与爰在其别墅所摄,寄与建初贤婿。爰。
我同意傅雷对张大千的评价,也赞同傅雷对上海盲捧张大千的社会心理的分析。傅雷所言“仿佛巨额定价即可抬高艺术品本身价值者,江湖习气可慨可憎”,更有现实意义。
张大千的确有江湖习气,善于借势,愿意结交权贵,提升自己的社会影响。张大千也是制造假画的行家里手,时下拍卖行所拍的古画,一定有出自张大千及其弟子之手的赝品。
张大千在上海举办的画展,每幅标出500万元的高价,的确匪夷所思,但又易于理解。我想,那个画展,一定有诸多党政军商要员参加,这些人曾得到张大千的馈赠,自然会来捧场,甚至用公款买画,揣进私囊。也就是说,张大千画作的高价,是当时利益集团拥趸的,是非正常现象。在傅雷的眼中,“鄙见于大千素不钦佩,观其所临敦煌古迹多以外形为重,至唐人精神全未梦见”。张大千的半斤八两,傅雷当然知道。
那一时期,黄宾虹的一幅山水画,仅几万元,或十几万元,与500万元的巨额数字相去甚远。但是,傅雷不以画作润格的高低来评判艺术作品,在他看来,黄宾虹的人生历程、学识、趣味、才华,与中国传统文人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价值取向契合,所以,傅雷以一位美术评论家的视点,看到了黄宾虹的与众不同。
傅雷站在艺术的立场上,理性看待同时代的画家,显示出一位批评者的智慧和公正。吴湖帆也是名闻遐迩的画家、收藏家,家世背景深厚,影响广泛。这些因素没有影响傅雷对吴湖帆画作的解读,他依旧以自己的眼光,决定自己的发言。1944年7月16日,傅雷与黄宾虹的手札中,对吴湖帆如是说:“……吴湖帆君近方率其门人一二十辈,大开画会,作品类多,甜熟趋时,上焉者整齐精工,模仿形似,下焉者五色杂陈,难免恶俗矣。如此教授为生徒鬻画,计固良得,但去艺术则远矣。”
显然,吴湖帆“率其门人一二十辈,大开画会”,出于商业目的。不能说吴湖帆对,也不能说吴湖帆不对,这是吴湖帆的品位和追求。一个二流“太子党”,指望他忧国忧民也是不现实的,希望在他的画作里看到深刻的思想更是痴人说梦。傅雷对他的批评,体现了批评者依旧有独特的声音,在“画理画论暧昧不明,纲纪法度荡然无存,是无怪艺林落漠至于斯极也”(傅雷语)的现实里,冷静的傅雷没有被权势吓倒,也没有被商业的烟尘迷住双眼。
那么,在傅雷眼里好画是什么样子呢?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以我数十年看画的水平来说,近代各家除白石、宾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盗名。而白石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宾虹则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精华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