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川北农村,修建房屋要选择一个吉利的日子动工,尤其是“下石”这天,特别重要。农村所谓的下石,就是指修建房屋所放的第一块基础石头,和城里人修高楼大厦所举行的奠基仪式差不多,当然两者不能相提并论,那是小巫见大巫。
下石的日子,不仅要选择好黄道吉日,还必须是一个吉利的时辰——据说,那是关系到能顺利地修建房屋,以及房屋建好后,能够人兴财发的依据和根本。
那年冬天,我家的房子拆了重建,父亲找了个有名的阴阳先生,经过查历书,观地形,看风水,架罗盘……多种推算方式,终于给房子定了位——坐西朝东。关键就是下石了,阴阳先生推算了半天,才白纸黑字地写着——农历X月X日X时下石。
那天晚上,生为石匠的父亲,加班加点地把一条粗石,翻来覆去地打磨,他的认真、细致、专注,有如艺术家在雕刻一件艺术珍品,直到他认为满意为止。尽管父亲没有休息身体有些疲惫,可他的脸上仍掩饰不住欣喜的笑容——他能在几个小时,把这条石头打磨得四轮上线,光滑可鉴,没有一种特别的耐心和毅力是做不到的。
石头打磨好了,父亲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在石头上来回抚摸,口中念念有词。随后,父亲坐在油灯旁,慢慢地吸烟,一支烟完了,又用手裹一支。他一会儿看看石头,一会儿又看看墙上的挂钟,他在等待那个重要的时刻到来,生怕一睡觉就错过了黄金时刻而酿成大错。
迷迷糊糊中,父亲拍着我的棉被说,快起来呀,已经5点了。我也知道这个时间的重要性,便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父亲又看了看钟,喃喃自语地说,5点10分了,还差20分钟。随后叫我去喊邻家的二叔,帮忙抬一下石头,二叔也很快起了床。
父亲将一个瓶子,倒进大半瓶煤油(那时我们乡村还没有通电,照明都是用煤油),瓶口上塞了一团棉花,然后点燃,灯火的亮光,让方圆数丈远的飞虫,都清晰可见,可以说,父亲用煤油从来没有这样奢侈过。
接下来,父亲用一条粗麻绳,把石头捆绑好,将树杠穿在绳子里面,一切准备就绪,已经5点29分,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挂钟,开始进入倒计时,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小声念着:9、8、7、6……父亲和二叔在最后一秒钟时抬起了石头,慢慢地移动脚步,向着丈把远的基脚处靠近。这时,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和半点闪失,我拿着油瓶跟着父亲的脚步,慢慢地移动。
不知是不是石头太沉太重了,父亲没走上几步,就虚汗直冒,然而,他不敢放下石头喘口气,仍咬牙坚持这要紧的几步。看着父亲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艰难,我在地上拾了根木棒,递给父亲扶着,并把火把照得很近,让他们能看得更清楚。近了,更近了,离预定的基脚处还有两步远的距离,不知怎地,父亲似乎撞着鬼了,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树杠也压在他的身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抹着额头的汗珠,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脸失望地说:“是怎么回事,本来走得很稳的,突然就这样了,唉——”
二叔说,干脆不要这个石头了。父亲摇了摇头,也许他对这个石头付出了太大的劳动,花费了太多的心血,怎舍得不要呢?父亲打了个手势,又和二叔抬起了石头。把基脚石放到恰当的位置时,天刚蒙蒙亮,远处传来了鸡叫声,凉风习习,树枝摇曳,我打着寒战——今天的“下石”很不顺利,一定有什么问题。那时的我在心里就预感到,就算房子修好了,全家也不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日子。
果然不出所料,在往后的岁月里,家中今年死鸡,明年死猪,后年死牛,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灾难,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袭来,以至后来,父亲的小命也没能保住——真是世事变幻、人生难料、潮起潮落啊。
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那失望的眼神,那无奈的摇头,那轻声的叹息……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与“下石”有关?我实在想不明白,谁能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