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处大西洋之滨,鱼很多,钓鱼为乐的人亦自不少。长岛上便有羊头坞,几十条渔船,专载搭客赴大西洋附近各处钓鱼。春季一来,钓客渐多。今天是立春,此去又可常去钓鱼了。到了夏季七八月间,鲅鱼正盛,可以通夜钓鱼。每逢星期日,海面可有数十条船,环顾三五里内,尽是渔艇。在夜色苍茫之下,灯光澈亮,倒似另一世界。记得一晚,是九月初,鲅鱼已少,但特别大。我与小女相如夜钓,晨四点回家,带了两条大鱼,一条装一布袋,长三尺余,看来像两把洋伞,惊醒了我内人。
纽约鱼多,中国寓公也多,但是两者不发生关系。想起渔樵之乐,中国文人画家每常乐道。但是这渔樵之乐,像风景画,系自外观之,文人并不钓鱼。惠施与庄子观鱼之乐,只是观而已。中国不是没有鱼可钓,也不是没有钓鱼人,不过文人不钓罢了。真正上山砍木打柴的樵夫,大概寒山拾得之流,才做得到。文人方丈便不肯为。陶侃运甓,那才是真正的健身运动。陶渊明肩锄戴月,晨露沾衣,大概是真的,他可曾钓过鱼,然传无明文。赤壁大概鲥鱼很多而味美,东坡住黄州四年,可以钓而不钓,住惠州,住琼州,也都可以钓,而未尝言钓,不然定可见于诗文。不知是戒杀生,或是怎样。大概文人只站在岸上林下观钓而已。像陆放翁那种身体,力能在雪中扑虎,可以钓,而不钓。他的游湖方式,是带个情人上船,烹茗看诗看情人为乐,而不以渔为乐。
历史上想想,只有姜太公钓鱼,严子陵富春江的钓台近似。姜太公是神话,严子陵钓台离水百尺以上,除非两千年来沧海已变,钓台也只是传说而已。王荆公在神宗面前,把一盘鱼饵当点心吃光,此人假痴假呆,我不大相信。韩愈是钓鱼的。记得东坡笑韩退之钓不到大鱼,想换地方,还是钓不到。这是东坡从惠州又徙琼州,立身安命自慰的话。其实韩愈也不行。今日华山有一危崖,是游人要到山峰必经之路。路五六尺宽,两边下去是深壑千丈。这地方就叫做“韩愈大哭处”。后来毕沅做陕督,登华山,不敢下来,又无别路,还是令人把酒灌醉,然后用毛毯把他卷起抬下来。文人总是如此。
相传李鸿章游伦敦,有一回,英国绅士请他看足球赛。李氏问:“那些汉子,把球踢来踢去,什么意思?”英国人说:“这是比赛。而且他们不是汉子,他们是绅士。”李氏摇摇头说:“这么大热天,为什么不雇些佣人去踢?为什么要自己来?”这可说明中国文人不钓鱼的原因。台湾教育,有“恶性补习”害人子弟。当局若不赶紧设法救济,将来国内后生,也决不敢钓鱼,最多观鱼而已。
我想女子无才便是德,有德便无才,文人不出汗,出汗非文人,这也是古人所谓天经地义之一。
其实不然。垂钓并不必出汗。而其所以可乐,是因钓鱼常在湖山胜地,林泉溪涧之间,可以屏开俗务,怡然自得,归复大自然,得身心之益。足球棒球之类,还是太近城市罢,还是人与人之斗争。英国十七世纪钓鱼名著《The Complete Angler》(by I. Waltom)列入文学,就是能写到钓鱼时林涧之美,自然之妙。其书又名为《The Contemplative Man〖BF〗’〖BFQ〗s Recreation》,意思是钓鱼是好学深思的人的娱乐。所以钓鱼与烟斗的妙用,差不多相同(Thackeray称烟斗也能发人深思),在静逸的环境中,口含烟斗,手拿钓竿,涤尽烦琐,与自然景色相对,此种环境,可以发人深省,追究人生意味,恍然人世之熙熙,是是非非,舍本逐末,轻重颠倒,未尝可了,未尝不欲了,而终不可了。在此刹那,野鸟乱啼,古木垂荫,此“触袖野花多自舞”之时也。顽石嶙峋,鱼虾扑跳,各自有其生命,而各自有其境界;思我自白驹过隙,而彼树也石也,万古常存,此“野花遮眼泪沾巾”之时也。
凡人在世,俗务羁身,有终身不能脱、不想脱者。由是耳目濡染愈深,胸怀愈隘,而人品愈卑。有时看看庄子,是好的,接近大自然,是更好的。陆龟蒙书《李贺小传》后,讲唐诗人孟郊废弛职务,日与自然接近,写得最有意思:“孟东野贞元中以前秀才,家贫,受溧阳尉。……南五里有投金濑,草木甚盛,率多大栎,合数十抱,NFDF2NFDF4蒙翳,如坞如洞。地洼下,积水沮洳,深处可活鱼鳖辈。大抵幽邃岑寂,气候古澹可喜。除里民樵罩外无人者。东野得之忘归。或比日,或间日,乘驴,后小吏,经(迳)蓦投金渚一往,至得荫大栎,隐岩NFDF4坐于积水之傍,吟到日西还。”后来因此丢了差事。此孟东野所以成为诗人。
孟东野、李长吉都是如此。黄大痴也是如此。人生必有痴,而后有成,痴各不同,或痴于财,或痴于禄,或痴于情,或痴于渔。各行其是,皆无不可。
我最爱张君寿一首咏一对讨渔夫妇的诗:
郎提鱼网截江围,妾把长竿守钓矶;
满载鲂鱼都换酒,轻烟细雨又空归。
人生到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