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妈妈来电话。顺便问她我出生的日子。三十多年前在师专工作时,第一次登记居民身份证。我记得妈妈曾说过我是1963年农历八月廿二日生的,查日历,当是阳历十月九日,就填表了。可后来妈妈知道了,说我记错了,应该是农历八月廿四日。今天再确认一下,果然是廿四日,阳历十月十一日。也就是说,我擅自在身份证上早出生了两天。妈妈还说,二弟是农历三月廿四日出生的,“两个廿四日出生的”,妈妈反复地说。
二弟比我小三岁,属马;三弟比二弟小三岁,属鸡;四弟比三弟小两岁,属猪;最小是妹妹,比四弟小两岁,属牛。我比妹妹整整大十岁。十年间,我们兄妹五人先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奶奶45岁就因病离开了我们,爸爸又在县城上班,平日里,妈妈带着妹妹在东屋睡,我们弟兄四个则和爷爷住在西边屋里的大土炕上,爷爷睡最外边,我们四个睡里面。晚上有谁要小便,爷爷都要起来给他拿尿盆。直到我十五岁离家去县中读书,这幅场景才起了变化。然后是二弟、三弟、四弟先后离家赴县城读书。睡在大炕上的人逐步减少,最后只剩下爷爷一人。
因家里吃饭的人多,而干活的人少,所以我八岁时就开始下地跟着爷爷干农活。除此之外,课余另外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照看弟妹,当然也包括和他们在一起玩了。因为孩子多,妈妈自然就缺少耐心。只要弟妹中哪个哭了,妈妈走来,首先责罚大的。记得有一次,是二弟把四弟给惹哭了,妈妈怒气冲冲地赶过来,二弟见状不妙,脚下抹油开溜,我觉得又不是我打的,所以坦然站在那里不动。没想到妈妈过来,二话不说,劈头盖脑就把我给打了一顿,满腹委屈只好吞下。类似之事非止一次。弟兄几个中,我挨妈妈的打应该是最多的了。
还有一次,二弟穿鞋时,被爬进鞋里的蝎子给螫了,痛彻心扉,那个哭声,令人难忘。
最难忘的是有一年的夏末,吃过午饭,我就和弟弟们去大门外边不远处生产队的蓄粪池去玩。那个大池子有两米多深,三四百个平方,储存的生产队牲畜的粪都拉去地里了,空着,大雨后积蓄了不少雨水,我就和二弟在那里玩大水冲水库的游戏,也就是我先在池壁的最上面用泥巴垒起一个小水库,蓄满水,再突然扒开,去冲击二弟在下面所建之水库。一时间玩得兴起,全然忘记了四弟。直到妈妈站在大门口喊我们回去喝面汤才想起。赶忙四处寻找,就在不远处的淋石灰的池子里发现了四弟,当时池子里积满了水,穿着红兜布的四弟就漂浮在上面。我马上跳进池子里,把四弟使劲往上托,二弟他们则站在池子旁边往上拉。在打麦场里干活的爷爷他们闻讯赶来,爷爷蹲下身子,将四弟脸朝下放在腿上,挤压腹部,并用手掰开他紧闭的嘴巴,将其肚子里的水控出来。等到妈妈、爷爷把四弟抱回家,人群散了,天色已晚,我和二弟不敢回家,俩人躲到东面的沟口,身上的湿衣服越来越冷,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大——不知四弟如何了?回家会不会被打?直到二爷爷找来,把我们领回家。出人意料,我们闯下如此大祸,妈妈却并未责罚我们。四弟躺在那里昏迷了三天三夜,然后慢慢就康复了。记得当时跳进池子里,池水溢到嘴边,事后想想都觉恐惧。可当时完全把恐惧给忘记了,什么也不想,只想着要把四弟给尽快救上来。
当然,也发生过一些不怎么光彩的事,比如我在县中读书时,每到周日返校,我都会请二弟骑着家里唯一一辆自行车,把我送到木坂坡头。我答应过每次给他五角钱,可最后往往食言。这还是后来二弟媳说的,应该是真的,可我竟一点也记不得了。
我家祖籍山东,是爷爷的爷爷从山东逃荒来到晋南的。爷爷排行第五,农民,识字不多,却心灵手巧,生产队时给人织布,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常言“庄稼活就是眼睛里的活”,言外之意,只要看一眼就能学得会。据爷爷讲,他们当时结婚都不分家,每天,太爷爷率领众儿子儿媳上地干活,家中只留下一房媳妇推磨做饭,如此一来,劳动效率当然高了,家产日丰,所谓勤劳致富是也。
我和三个弟弟都是一母所生,直到我十五岁离家去上高中为止,我们晚上都和爷爷睡在一个大土炕上。我们就是同根生的大树,长大后分了开来,就像那大树分杈,然后这杈枝就依自己之特性,东南西北地生长了,风吹雨打,自转生命。有的就待在原地不动,如二弟;有的则辗转多地谋生,如四弟。四人高矮、胖瘦、性格各不相同,而不同之际遇更强化了此种差别。然无论四人往哪个方面转,树身与根部都是长在一起,分不开的,比如东面的树枝先晒到朝阳,那西面的树枝就也感觉得到;南面的树枝先淋到雨水,背面的树枝就不会一点都不知道。虽然我与在机关工作的二弟见了面,关于时政的见解多有争执;和三弟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也不尽相同,然我们的根却是紧紧连在一起的。
非止此也,我就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替我看着、听着、嗅着,感受着、经历着,从某种意义上说,就都是在替我经历着生命里的某一种可能性。
记得侄儿小时,有人问他是哪里人,他答“我是东门外面姓王的”,我家住在村子东门的外边呀。此答一时间传为美谈。是啊,现在我们虽然都离开了村子,可那树根,就依然扎在东门的外面。又忆少时,一日,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妈妈也去算了,算的结果当然没有告诉我们。其实,无论怎么算,我们兄弟的命运都是紧紧相连的,虽然我们的职业各异,分居在不同地方,但我们是一母所生。
北宋大诗人苏轼有弟弟子由,兄弟情深,他一生和子由诗词多达185首,其中有“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狱中寄子由二首》);“念为儿童岁,屈指已成昔。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释”(《次韵子由除日见寄》);“忆子少年时,肺喘废坐卧。喊呀或终日,势若风雨过”(《次韵子由病酒肺疾发》);“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我少知子由,天资和而清。好学老益坚,表里渐融明。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不见六七年,微言谁与赓”(《初别子由》);“江上松楠深复深,满山风雨作龙吟。年来老干都生菌,下有孙枝欲出林”(《次韵子由送千之侄》)……你看,那一根所生之两枝,虽一生聚少离多,天南地北,然在东坡的心中,时刻难忘弟弟子由;而在苏辙心中,又何尝一刻忘了乃兄子瞻呢?因为他们本是同根所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