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载有上海人游玩了杭州在这样说:“西湖的风景的确不错,不过杭州人有点那个!”
所谓“那个”,大概是指“刨黄瓜儿”。这在本非杭州人而已在西子湖畔住了十多年的我看了以后,不无感想。首先要在这里说的是,有些杭州人刨上海游客的黄瓜儿,影响所及,提高物价,于我是有害无利的,而且,住在西湖边上的人,每到春秋佳日,六桥三竺间,如“山阴道上”,蜂拥般游客中,总有几位是亲友,在一道走走,陪着玩玩,迎往送来,略作应酬之际,往往连带的被刨黄瓜儿进去。所以,“杭州人的那个”,不但上海人感觉到,有些杭州人也是感觉到的。“那个”“那个”的并非全杭州人;原来只是一小部分的杭州人,像拉黄包车的,踏三轮车的,自由营业的,开汽车的,划西湖船的,开旅馆,饭店,酒楼以及茶社之类的;自然还有摊主与走贩之流。
要在这里说明的是,要这样“那个”的并非个个“发洋财”;春去夏来,西子湖头就渐形冷落,由六折七扣而对折三折,旅馆自动减价。从接客的在城站兜拦的起劲,你争我夺拉客人,以同行为对敌,可见其生意的清淡。一到寒冬,拉黄包车的多在街头巷尾索索的发抖。
因为许久拉不到客。朱门的大餐社前常常可以罗雀。西湖船十九登陆,扑在院子里,划船的如无相当副业,只好等候平粜米的救济。据说西湖船曾经高价到五百万元一天。但是这种日子可有多少呢!他们的“那个”,只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只见和尚吃馒头,不见和尚受戒,”上海人就感觉得他们是“那个”了。
杭州称作天堂是早有的事;虽然“雷峰夕照”已见不到,“南屏晚钟”也就减色,可是环湖柏油马路是使得“天堂”现代化了的。流线型的汽车一个电话就可以叫到,三名夫子的凉轿仍然到处可以乘坐。为着观瞻,西湖是专门雇着许多清湖夫在捞蕴藻的。并非杭州已经各处干净;近日报载街头巷尾垃圾多。像同春坊下面的一带,小菜最多,也较便宜,可以说是许多杭州人生活关系最密切的街道,天一下雨就像是不个墨盒。许多中城下城的巷中,即使晴天走路也得注意,一不小心就会满裤子溅上烂泥,因为路面的石板多活动,一踏着就翘起来,而水沟排泄不灵,下面是积着污水的。
再说“那个”,是要多破点钞。一个春天过去,上海人送到杭州来的钱委实不少;听说在和尚经手寺院里的募化簿上,有许多是用金条计数的。但这出于“信士”的自愿,不在所说“那个”的范围内。
其实“那个”,也有是可以避免的。热闹在六桥三竺间,使得红桃绿柳增色的,游客以外是香客。香客可分两种,阔绰的和非阔绰的。非阔绰的香客多是来自嘉湖一带的蚕娘及其夫君,他们夜航来到,黎明登岸,晚即回船,旅社客栈“那个”他不得。背着“朝山进香”
的黄布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的两只脚去,来回步行,拉黄包车的和踏三轮车的都“那个”他不得,自带柴米,集体饮食,餐社、饭店、茶馆酒楼也都“那个”他不得。
他们使用汗血所换些许金钱,经不起“那个”,怕被“那个”,不敢同要“那个”者接近,也就同“那个”无关。由此可见,被“那个”的是可以被“那个”的。据说某国有过这样的时候,市上的物价分着好几种,卖给从外国过去考察的特别贵,因为大概是资本家,叫做“剥削”剥削者。杭州人的“那个”,未必存心如此;其为“那个”却是无所不同的罢。
三月三十一日《中国新报》在〈杭州春游盛况空前》的标题下,说是如此春游盛况为二三十年所未有。正当一般公教人员,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大家感到生活困难,将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似乎奇怪,会有这种情形。其实不然。如今米虽然贵,并不缺少;布虽然贵,并不缺少,油盐酱醋虽然贵,也都并不缺少。“胜利”以来,接收的很多发财,营商的很多发财;贪一下,奸一下,就都可以发财,只是安分守已的老实人在吃苦。《中国新报》这记载,证明了社会经济的畸形发展。据说寺院之中,菩萨面前,阔绰的血唇烫发的妇女在叩头,西装革履的阔少,放下司的克在三跪九叩,发了洋财,新了袋束,内心依然。内心依然,发了洋财,只是新了装束的很多很多。他们是香客,也是游客。本来是香客,发财了,也就邀游起来,是阔绰的。给某国“剥削”的未闻喊“那个”,是资本家,不在乎区区被“那个”
的。发了洋财邀游西子湖畔的当也不在乎被“那个”的区区;诚信的香客以杭州为佛地,总以为多花点在佛地是好的,也不至于喊“那个”。那末喊“那个”的只是寒酸的游客罢。并未阔绰,也要邀游西子,在这年头儿,皂白不分的同被“那个”,呜呼冤哉!
原载1948年5月16日《论语》第1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