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陽一关道上
张行
今年夏天,我从兰州出发,经酒泉,出嘉峪关,过玉一门市,来到了一陽一关道上。刚进安西县境,不见山,不见水,不见树木,不见房屋,满眼是无边的砂砾,遍地是一丛丛骆驼草。面对这广漠的荒原,不禁记起了“西出一陽一关无故人”的诗句。
是的,我们这几个人很快就要到一陽一关了。此时此地,玉一门关正在北边,一陽一关在南边。历史上,从玉一门关出西域,谓之南道,是通向鄯善、莎车的门户。唐代有名的丝绸之路,经过河西走廊,也是在这里分为南北两路的。从一陽一关到酒泉,差不多有七八百里,大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为此,古人才有“绝域一陽一关道,胡沙与塞尘”的感叹。
一陽一关古道的地势十分平坦,各种交通工具可以任意驰骋,毫无阻碍;难怪人们常把“一陽一关道”比喻为光明大道。我们驱车前进,时速高达八十公里,仍然没有太快的感觉,但只见平沙千里,风尘漠漠,天高云净,仿佛驾着一叶扁舟,置身在平静的海洋里。车轮飞转,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方地平线 ,隐隐约约出现了锯齿形的一线屏障,公路两边,不时闪出一些红柳、芨芨草之类的植物。那一线锯齿形的屏障原来是一条林带。汽车驶进林带,就好象突然从沙漠里闯进了绿一色一的海洋。司机告诉我说,这地方已是敦煌县的南湖公社了。我望着那水渠交错,万木争春的景象,又仿佛回到我那可一爱一的江南水乡。
我们在南湖公社小憩时,见到了县委书一记老杨。他高高的个子,微微有点驼背,紫一色一脸上刻满风霜浸染的皱纹,看上去快六十来岁了。老杨是河北人,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八路军,全国解放后,自愿申请到边元地区工作,西出一陽一关有二十多个年头。这些年来,他和他的战友们,带领南湖一带人民,在风沙前沿封滩育草,顶着焚风,造成了十六条林带,抓了水,造了田,使这个公社的粮食平均亩产突破了一千斤;将古老的一陽一关道,拱卫成一片葱绿,将南湖建成为沙漠中的一颗明珠。他要算西出一陽一关的一位功臣了。
老杨自告奋勇来担任向导,我们便沿着公社林场,向一陽一关前进。我望见林场里那些高大的杏树,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正赞叹着,老杨介绍说,这些杏树,是汉代征西将军李广利种一子,所以人称“李广杏”。杏大如桃,吃起来又香又甜,是敦煌一宝。我还看见,在那些绿树围绕的方格里,长出一丛丛青翠的葡萄枝叶,据介绍那是有名的无核甜葡萄,是东进一陽一关的人,从伊犁带来的品种。林场外面,一块块整齐划一的水田,生长着嫩绿的禾苗,南风吹来,掀起一层层稻一浪一 ;那稻种,自然又是西出一陽一关者的功劳了。
汽车终于穿过禾田,钻出林带,向一座少丘上的烽火台驶去。车轮在沙漠里划出一条很深的辙印,奔向一个小小的斜坡,轮子打着滑,上不去了。司机只好将车退回来,绕过沙包,划了一条长长弧线,加足马力,冲上沙丘。
我们登上烽火台,但见南边有一块铁牌,那上面写着四个工整的字“一陽一关古城”。几个人瞪大眼珠向四面看,只见红沙缈缈,却不见古城的一砖一瓦,当年筑城用过的石头也已经风化为红尘了。我在烽火台上拾到了一块火红的小石子,它应该是一陽一关古城的遗物。据史书一记载,这座残存的烽火台和一陽一关古城一样,都是汉代建筑。烽火台的构造十分简单,只不过用当地产的土坯、芨芨草芦苇秆一层隔一层地垒起来。奇怪的是:人们素称短命的草木留下的痕迹,竟比石头砌就的一陽一关古城还要长久!我想这大约是由于当地风沙大,却又很少降雨下雪的缘故吧。至于古城虽废,一陽一关的名字却留传到今天,那就现它在历史上的地位分不开了。
这一陽一关古城,以雪山为屏,也有过美丽的环境,一千多年前,它曾是湖水碧清,林草丰美,野马奔驰的地方,只是由于种种天灾人祸,才成了连天的荒漠。
站在烽火台上朝东南方望去南湖公社的树林从三面远远地包围着一陽一关遗址。远处是峰峦危峭的鸣沙山。举世闻名的艺术宝库——敦煌莫高窟,就坐落在鸣沙山东麓。鸣沙山下还有一个月牙泉,泉里盛产铁背鱼和七星草,据说那都是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好东西。“沙挟风而飞响,泉印月而无尘。”那边是另一派风光。
烽火台西去是我国第一大沙漠——塔克拉玛干;远方是祁连山脉。可见西出一陽一关是很荒凉的。我们的向导站在烽火台边,用手指着西去的沙丘,高声朗诵起唐代诗人王维的绝句来: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一色一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一陽一关无故人!
同行的一位傅教授,随着哼出了根据这首诗谱成的“一陽一关三叠”。他告诉我们说,王维这首送别诗,被谱成“一陽一关曲”以后,流传到了全国各地,一直流传到今天。古时候,还专门有人在一陽一关的城楼酒店里唱,来为西出一陽一关的客人送行。其实,诗人送元二使安西,也只送出长安都门三十来里,仅仅到了渭城馆,而一陽一关离长安却有三千多里呢。更可笑的,是有些诗人和画家,并没有到过一陽一关,却在那里捕风捉影,吟诗作画,见画题诗;他们写的,画的,都是一幅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景象,把好好的一个一陽一关描绘得如许凄凉,这正如一位诗人说的:“谓城柳一色一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
然而依我看,离人也未必都是悲的。这一条一陽一关古道,曾经是沟通东西方的桥梁,是古代我国与西方邦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必经之路。我国的火一药一、造纸、印刷术等伟大的发明创造,便是从这条路经吐鲁番过撒马尔罕,经波斯传入欧洲的。不妨再举几件历史事实:公元前一三八年(汉武帝建元三年),张骞从这条路初通西域,为汉族和少数民族的交往打开了通路;公元前二年(汉哀帝无寿元年),印度佛教从大月氏经此路传入中国;公元六一二年,唐玄奘路经此处去印度取佛经,十七年后又从这里回国。我们的祖先,为了繁荣自己的国家,才开拓了这一条丝绸之路;他们为了保护这一条友谊之路,才建筑了一陽一关和玉一门关。后代的人,不去理会这种强国富民的道理,反而去渲染西出一陽一关的离愁别绪,并且硬把那种凄凄切切的调子加在“志在四方”的英雄身上,这显然是不公平的。更不公平的,明明是由于软弱无能才闭关自守,后代的人不去鞭挞那些闭关自守的懦夫,反而把他们当做英雄来歌颂。现在,一陽一关和玉一门关都已荡然无存,西出一陽一关的大道也就更开阔了。我盼望着众多的英雄人物,带着一内一地的科学文化知识,带着改造沙漠的雄心壮志,带着优良的稻种和树种,西出一陽一关,建设边疆,为少数民族服务,为社会主义祖国造福!
一九七九年夏写于敦煌
一九八O年元旦改于长沙
摘自: 选自《随笔》第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