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祖母在她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那儿方圆——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几十里是个“明星”,有点像现在的张曼玉。无非张曼玉是一个演电影的,我外祖母是一个扛长活的。她扛长活在方圆几十里特别出众。她身高一米五几,但是她晚年告诉我,三里路那么长的麦趟子,她从这头割到那头不直腰。她给我留下的遗产就是这么一句话,她说,割麦子的时候可不敢直腰。如果你直第一次腰,接着想直第二次腰,第三次的时候你就不想再弯下腰割麦子了。
当时我外祖母因为是一个“明星”,所以我们周围所有的地主,对她都非常尊重。听说我外祖母要跟谁签约,那家地主就非常的高兴。她到哪个地主家,地主都要把他家的儿子认到我外祖母跟前。我小的时候,发现我外祖母有一群干儿子全是地主,到哪都有人喊她娘。所以最后斗地主我外祖母是特别的不同意。她说地主特别好。地主的儿子见我就喊娘,还能不好吗?“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放《白毛女》,她问这个事发生在哪里。当时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河北吧。她说河北的地主不好不证明河南的地主不好。
1992年的时候有两个德国人到我外祖母家去看了一看。我跟他们一块儿去,他们跟我外祖母谈了一阵话,觉得特别好。
这两个德国人一个个子长得非常高,会汉语;一个长得很矮,不会汉语。
我外祖母问大个子:“你家住在哪里?”
他说:“我住在德国的北边。”
又问小个子:“那你呢?”
“我住在德国的南边。”
我外祖母问:“那你们俩怎么认识的呢?”
把这两个德国人问愣了:是呀,我们俩怎么认识的?我觉着这也是一个世界上很根本的问题呀。
想了半天,这个大个子的德国人很幽默,说:“赶集。”
我外祖母理解了——啊,赶集认识的。
她说:“德国搞‘文化大革命’了吗?”又把这德国人问愣了。“搞了没搞啊?”“没搞。”
我外祖母马上就急了:“毛主席让搞‘文化大革命’,你们为什么不搞?”大个子想了半天,又回答得很圆满,说德国人很笨,大部分不懂中国话,所以毛主席说的话他们没听懂。
外祖母又问:“那你们德国每人划多少地啊?”
大个子虽然通汉语但是细节上搞得不是特别精确,亩和分搞不清,他说:“八分。”我外祖母一听八分,从椅子上噌一下站起来了,拄着拐杖,围着大个子转了一圈,说:“你这么高的个子怕吃不饱。”
德国人想也能吃饱啊,突然说:“姥姥,不对,八亩。”
我外祖母又着急了,又拄着拐杖转了一圈,说:“那你媳妇儿受累了。”
选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