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是一段遥远又遥远的距离。距离遥远的乡思,一遇梦境,便缩短了。然而,梦醒之后呢?
何谓乡,就是泥土的故乡吧。没有了泥土,乡也就不在了。而乡思的思字,就是心顶着田啊,田为泥土,亦为庄稼。有一次,一位年轻朋友对我说:人们成天价乡愁乡愁地写,不觉得腻歪吗?闻此言,我愣怔了一下,继而,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往上蹿。我静下心气儿对他说,你也许不知道,乡愁是一种病症,随人一生,是治不好的。我问他,请问你出生何处?他答:北京。啊,明白了,他的情感词典里,少了一个——乡字。城与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他不认同人们心里的乡愁,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不知乡为何物。
其实,乡是城的雏型,乡扩大了,就叫作城。差别在于,城失去的,是泥土的芳香、庄稼的清芬、炊烟以及柴门鸡啼,还有房前屋后青草野花的簇拥以及触摸。隔离自然的生存环境,不符合人的自然属性,因为,人也是泥土的宠儿,与自然万物一样,离不开泥土的滋养。平日里,总听芳邻们说,走,下楼去,接接地气儿。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去亲近泥土,哪怕只是去接从远方随风而来的泥土味。看来,乡愁是隔不断的脉络流程,因而,乡思也就如影随形般永久地存在。北宋诗人李觏有一首七言绝句 《乡思》:“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此诗所表述的,即是归乡无计的无奈和隐痛。唐诗人韦应物也有:“高阁一怅望,故园何日归”。唐诗人白居易亦有相同感叹:“故园望断欲如何?楚水吴山万里余。”而从生活经验来看,乡思,最易发生在登高望远之时。人在登高之时,一般都怀有一腔的渴望,就是可以望到日思夜想的故园,哪怕是烟水缥缈之中的那一处出生之地。然而,晴空邈邈,时光空空,乡路无尽,哪里见得故园之影?所以有人感叹:乡思,总在路上。这种感喟,我也有过,近日尤甚。
一个月以前,我与内子赴杭州中国作家协会创作之家稍作休整,写一些小诗和散文随笔之类。杭城盛放桂子,余香仍在,在林间、在山地,飘逸不去。这个创作之家,占着一块宝地,巴金老人喜欢它,感言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它位于杭城之北,在著名的北高峰南麓,中间隔着茶田。西邻千年古刹灵隐寺、飞来峰和一线天。白乐桥1号是它具体的地理位置。此地不仅恬静安谧,空气里也富有生物活性的负离子,夜深更伴有熏染心灵的阵阵茶香和灵隐古刹的幽幽晚钟声。后人有诗:“荣辱吉凶三界外,是非成败笑谈中。投鞭往事成追忆,灵隐清秋送晚钟。”的确,人在此处,仿佛身在红尘之外,什么荣辱和吉凶,均成身外之物。不知为什么,每次来到这里,乡思总是油然而生。这里的一切,与我的故园有着极多的相似之处。不仅地貌像,连它仿佛置身世外的内在精气,也都像。
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23年前的仲秋时节。我和内子,与诗家王燕生夫妇曾几次登临北高峰。清晨或者傍晚为最,在不同的光线下,来俯瞰古老杭城的烟水轮廓,是一种美的享受。举目,苍山如黛,烟水缥缈,西子和钱塘泛着唯美的波光。
这一次,我也上了北高峰,但不是登临,而是坐了缆车。走到山下,便有些胆怯,腿力差了,一旦爬不动,怎么办?于是,白发终于战胜了好胜之心,这便是一个“老”字的分量,沉甸甸的。上得最高处,见今日杭城仍漂浮于烟水之中,周遭的山峦,朦胧且生发着蓝色。西子依然美态万端,苏堤和白堤,亦似可见,像两道眉毛,美在那里,使人联想,消失在历史深处的那些往事。正在思忖之时,见一对青年男女,推着轮椅停留在凭栏处。一眼望去,轮椅上的那位老太,像极了我晚年的母亲。老人家白发覆额,但两眼有神,眼神里满是风云故事。她扶栏站起,慈祥地观望这一座古城,以及它的山与水,云和树。当年,我的母亲也爱去登家乡的阿拉坦山,总是目不转睛地俯瞰一片青葱里的小小村庄。那是被牧野和青庄稼包围着的生存之地,后来被游子称作故园的地方。它与此地,如斯地像,山与水像,连阿拉坦山寺的晩钟声,也和灵隐古刹的晚钟声像,苍阔而幽深,仿佛它的尽处,藏着谁的一生。
乡思,总是无缘无故,不分季节不分时光地发生,夜深里尤甚,与登临时的乡思如同兄弟。乡思的距离究竟有多远?风与云知道,烟与水知道,我不想重复它。重复,也是一种沉重。今宵,在杭城,在白乐桥1号,我努力着去缩短乡思的那一段迢遥距离。凭着北高峰父亲般的呵护和鼓励,亦凭着灵隐晚钟母亲般慈祥的提醒和召唤。不然,乡思总在路上,何时才可以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