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布谷鸟
这是一座四百年的村庄。村庄有一座三百年的老屋。这座老屋的久远让满院蒿草摇曳着荒芜与神秘。我是这座老屋的继承人,又是不被乡里认可的正宗传承人。按村俗,我是不应见到家堂的外人,称异姓人。虽然我实实在在流淌着老屋先辈的血脉。
我是他们的亲骨肉,但我的确不是被族人认可的那种继承人。可先辈不知为何,就那么一念之间,将老屋传给了我。
当我独自拥有一座三百年老屋的深夜,拥有一座寂静得连虫鸣都是从幽远的祖先深处传来的院子时,我真正走近了老屋--此时,从少年门槛迈出,至满载沧桑归来,已是几十年的光阴。
打开院门,一院荒草。挤挤的,满满的,密不透风,高过头顶。这是一个傍晚时分,草的颜色已黑黢黢的了。我就打算在这荒凉中住下来。这时,从院落一角传来“布--谷、布--谷”的叫声。那叫声短而哑,我想了想,秋天该不是布谷鸟活跃的季节,打哪儿飞来这样一只暗哑的布谷?我没有细想下去,只是目光掠过满院荒凉。
住下来的第一夜,我安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那只布谷鸟又在院子里叫起来,声音仍是短而哑,哑得心里发紧。这声音送到耳鼓,明明是在求救哀鸣一般,让人觉得真是一只病了的或失落家园已久的鸟。细想一下,三十年前儿时的院子里没有这种鸟,屋后的树稞子里也没有这种鸟,以至于我到了某个城市一座动物园第一次听到这种鸟鸣,兴奋地拦住同行的旅人,问那是什么鸟在叫。后来想想,这小庄人家的孩子,真是见识短浅,从人家大城市人眼光中和牙缝里挤出的“布谷鸟还不知道吗?”我已感到了自己的羞愧。我从此记住了布谷鸟的叫声,并且与这种鸟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每到一处林子,若听到这种鸟鸣,我会追到树下或追赶鸟的飞翔,尽管布谷鸟常常留给我一条尾巴,但我还是见到了它的身影,听到了它别致的叫声。我总是欣喜地蹦出一段路。又总是遗憾着我的老家为何没有这样一种鸟。
我家院子的这只布谷鸟,它的叫声低低的,哑哑的,不像是从西墙下那棵上百年树龄而今正枯着的梧桐树上传出。倒像是从草丛深处,或从老墙一角,幽幽地发出,凄凄凉凉,不忍听和想象。布谷鸟就这样低低地叫了一阵子,沉寂了。等到第三天早上推开木窗,那只布谷鸟又叫开了,“布--谷、布--谷”一声声低哑,徐缓,叫几声,又沉寂了。傍晚刹黑时分,没有掌灯,当一天的沉思让我顿然想起用手摸向一只茶杯时,那只沉寂了一天的布谷鸟又掀动起我的思绪。“布--谷”“布--谷”“布--谷”,声音如旧,只是,这声音越来越拨动人的恻隐之弦。只要屏息侧耳听上几声,断然听懂这叫声不是布谷鸟欢快的鸣唱。可是,它为何一直沉寂?带着这个疑问,我与夜空下一院荒草和空寂一同睡去。
第四天早上,刚刚醒来,推开木格窗,几乎与窗子打开的同时,我又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声音仍旧如前,低婉凄凉,细数,整整叫了七声。这七声间隔长而缓,占用的时间超过了正常七声的时长,如果耐下心来听完,会觉得陪它走过很长一段路。这段路,总是拉向我长长的沉思。就在这样每天的同一时段里,叫声重复着。当过了三天之后,我明白了这只鸟的心思。我已确信,这只鸟是为我而鸣--是早晨迎接我,或是夜晚伴我入眠,抑或有难言的苦衷向我倾诉?我说不准。但我确信,它一定与我有关。我确信这是一只灵鸟,就住在这座院子里。而且,它有什么话想向我说。
不知是我分担了这只布谷鸟的孤独,还是我的孤独里增添了同伴的一两声低语,在这无边无际的孤独长夜中,我们达成了默契。我知道,这座古老的院落,有一只布谷鸟与我相伴,它就在树上或草里,或墙落。它到底生存在哪个更具体的位置,我已不急于知道。但我知道在我身旁,有一只布谷鸟的存在,这足够让我安慰。假如每天的早晨和夜晚,那只布谷鸟是从很远的远方传来,为我而鸣,不管它身在何方,身处哪里,难道不是我的幸事吗?这样想着,就打消了想在某一天拨开茂密的蒿草去寻找那只布谷鸟的想法了。
我与布谷鸟,一直保持着至今未能见面的声音传递。尽管这声音只有我能听懂它钻心的凄凉。时间一久,在早晨醒来或晚上入眠之时,最盼望的事,自然是想听到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尽管那是朝向我的凄凄低语。再后来,我已更加确信,这只布谷鸟清晨叫七声,晚上叫三声。那三声之后,再侧耳,它已沉默,不会有多一声的发音。在一段时间,我曾扶窗久未挪动,我多么希望它的语言能多一些,再添一句,哪管一字。可是,布谷鸟的语言十分吝啬。终于有一天,在我居住的第七个傍晚关窗欲寝之时,那只布谷鸟在低低地用同一音色“布--谷”“布--谷”“布--谷”三声之后,我竟忍不住合着布谷同样的分贝,朝窗外“布--谷谷”“布--谷谷”“布--谷谷”连叫了三声。三声之后,我听到了一片刹那间的空寂,几乎在空寂沉过之后,又从老墙深处传来了“布--谷谷”“布--谷谷”“布--谷谷”三声鸣叫,那声音几乎是我的复制,仿佛是我重播了一遍。显然,这三声已不再暗哑,完全摹仿了我的声音。我全身颤抖,热泪盈眶,几乎想从木格窗跳出去,奔向草丛,奔向那只灵性的布谷鸟。可是,我止住了鲁莽的举动,我的两手紧紧地攥住了窗棂。我生怕惊吓了这只孤独的生灵。
往后的日子里,那只布谷鸟依然是在早上推开窗子之时,还是往常的七声鸣叫,声音暗哑,低低的,幽幽的。到了关窗之时,仍是三声“布--谷”“布--谷”“布--谷”,它依然保持着自己惯常的一切。只是在这关窗的三声之后,我对着荒草的东南方向,合着它的叫声,再发出“布--谷谷”“布--谷谷”“布--谷谷”这样的三声,那只布谷鸟一定会很乖地发出同样的声音“布--谷谷”“布--谷谷”“布--谷谷”。它如我一样,那“布”与“谷”之间间隔长,“谷”与“谷”之间间隔短。它开始了与我的对话。从上次开始有了第一次对话,我就在心里给它起名“大神鸟”。它不是一只普通意义上的布谷鸟,就如同人类中的智多星、天才、高人一样奇异。
当我决定离开这座老屋,返回远在小城的家,这个念头是在薄暮时分起意的。可就在傍晚关窗之时,却意外地没有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我对着窗外发出“布--谷谷”三声,布谷鸟一声未回。我又发出三声,依然是一片空寂。夜里,我望着黑漆漆的院子,心中涌起无限伤悲。是“大神鸟”知道了我的心思吗?知道了我将要离开这座小院?也许它真的知道了。因为我夜里爬起,对着窗外,无论怎样叫它,一直没有听到它的回音。空荡荡的夜里,只留下我的“布--谷谷”“布--谷谷”“布--谷谷”在草丛间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