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恹恹的总是难挨。要完成这个季节的迁徙，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安详。母亲打电话过来：“怎么了，又不舒服吗？中午过来，做你爱吃的饺子。”踏过小巷里细细碎碎的槐花，香砸了额头，零乱出淡绿的心情在肩头足下。母亲的家一晃就到了。是啊，似乎离母亲从未远过，哪怕是空间上的。
母亲正在忙碌，见我进来，问早饭吃没，絮絮叨叨地说不爱惜自己之类的话。这边桃，那边李，恨不得全填进闺女的肚。马上又想起，这样会影响午饭，又忙不迭地说，哦，别吃太多，别吃太多。我哭笑不得，见她低头擀饺子皮，心竟酸酸的。老妈，我来帮你吧！母亲连忙说，不用，不用，哪里用得着你！从背后抱住母亲的腰，突然很想靠在她的肩头，贴着她，闻她的味道。丫头，怎么了？我故意顽皮，嘻嘻，老妈，我小时候真的很乖巧吗？母亲立即眉开眼笑，絮絮不止说那些早已听腻了的陈谷子、烂芝麻。闭着眼，思绪飘得很高很远……
母亲说，我刚刚出生的时候，皮肤是透亮的，能透过小胳膊见到下面床单的花纹。不信，以为那是母亲因疼爱而恍惚了的错觉。母亲黯然，真的啊，那时你是严重的营养不良，要不，健壮的孩子哪能那样呢？说着便把白眼瞪向了父亲。父亲气短，不吭声。见他们这样，想笑。心想，多亏这样，才更接近修得个内外皆柔软。没准，这是上帝的旨意。
亦或因了孱弱，母亲对我格外小心和疼爱。小时候，她会精心给我梳各式各样的小辫子。会亲自絮了新棉花做鞋垫，一针一脚地缝，我冬天易凉的小脚从未挨过冻。她会早早准备好学生凳上的小棉垫，引来同学羡慕的眼光。和哥同时犯了错，她会嗔怪哥没照顾好我。一起去看电影，被驮在肩头的永远是我，哥常常愤愤不平……母亲啊，用长长短短的爱，网罗了她所能够得到的阳光，荫蔽着我的成长。我也就那么细细地、没有选择地，在母亲的大树下安静而幸福地长成一株草，一棵苗。直到有一天，突然伸伸腰，觉得应该去感知阳光和风雨，亲自。而母亲用目光栽下的大大小小的爱，成了篱笆。左突右冲，却始终是母亲篱笆里一株孱弱的植物。15岁，决心一定要有自己的生活。偷偷报考师范，完成我的教师梦。母亲失落，父亲亦失落。最后为我默默收拾行李。想到可以过集体生活，想到可以有自己的天空，心快乐得像云。母亲舍不得我汽车火车的辗转奔波，找了专门的车去送。我幸福满满的，乃至竟忘了回头看母亲一眼。汽车绝尘而去，偶回头一瞥，母亲还站在院门前，风起衣角，母亲不知是风迷了眼还是泪迷了眼，在揩眼睛。我，突然深深地自责，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母亲新做的棉被软软的，新买的狗皮褥滑滑的，而我从此是要离开母亲，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吗？
其实自己的所谓生活并不是很美妙。没有可口的饭菜，没有母亲温软的喊起声，不会缝纽扣，不会刷鞋子，一切的一切都要自己来，从头学。夕阳薄暮，就想起眼泪打转转寻找母亲的羔羊……母亲的信总是暖暖的，像她温暖的目光，来得那么及时。不懂让母亲放心，只说着自己的种种不适应，不愉快。听到母亲不安的询问，满是急切，恨不能马上飞来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自私、莽撞和愚蠢。母亲终是来了。记不得她带了多少东西，满满的几个包。转瞬，我和舍友稀里哗啦地搜刮完毕所有的吃食，母亲满意而又心疼地笑了。随手又掏出一条软软的乳黄色的长围巾，围在我肩头，看看，喜欢吗？镂空雕花的那种，很新颖很别致。欢喜得不行。那线很细很细，表姐说，是母亲花了几个晚上织成的，常常是半夜累酸了腰跪起来织。这围巾到现在我仍然珍藏着，想到母亲坐久灯花直到开尽，女儿的心便沦陷在她网织的所有爱里。
曙色用绵长的手指敲了敲窗，眨眨眼，醒了。母亲早就打好了水挤好了牙膏，准备好了早餐。她还要把我的自行车擦得雪亮。年轻时，气盛好强。眼中只有我的学生，对他们倾尽了全部的心血。却常常忽略母亲的付出，以为那是再自然不过，太习以为常了。就这样时光瞌睡一下，我便也成了母亲。可是更累了，更忙碌了。单位里是工作的骨干，咿咿呀呀缠在身上的孩子，学本科上研究生，总有忙不完的事。母亲就那么默默地帮我做事，承担本应该属于我的生活担子。还是那么天经地义、习以为常。她这样以为，我亦这样接受。
终于一天，当我迈上学校楼梯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累得睡着了。再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当母亲猝然知道我的先天疾病时，也生生病了好些日子。一向刚强的她很自责，把我的病因全归结于她自己。她叹息，流泪，恨不得替了我的病。好在人家都说我是福大命大之人，一切很顺利，身体渐渐康复。我知道，那一定是上天怜悯母亲，还我健康。母亲却依旧不轻松，操不完的心。见我脸色稍稍差劲，便揪着担心，怎么了？有没有不舒服？别做饭，到家里来吃……
姑姑说，母亲年轻的时候，是难得的大美女。雪肤，腮红，眼睛透亮得像含着水。找来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深信姑姑的话是真的。嗔笑母亲不把她的美遗传给我。只是这笑还未结束，又蓦地深深自责起来。母亲的哪一道皱纹不是挤干水分来滋养我的？哪一根白发不是由我而起的牵挂而渐渐褪了颜色的？正是我呵，生生在母亲的脸上踏出沟壑，把母亲的黑发走成白发。想到这儿，心里有难言的痛和忧伤。
巨人安泰在传说中，只要他的身体不离开土地，也就是他的母亲地神盖娅，就会汲取无穷的力量，无往而不胜。每一个母亲都是庇佑我们的地神啊，是的，她永远给予我们力量和勇气。每一个母亲又都是自己孩子的观音，滴水净瓶柳枝一点，点点滴滴便是爱的佛光普照，母爱便是这永恒和温暖。我们所有的膜拜和敬虔先要献给的，应该是自己的母亲。
有点惭愧，这憬悟有点迟。或者无论怎样孝敬母亲，都永远报答不了偿还不清母亲的深恩。永远也不及母亲所给予孩子的。如果还有下辈子，那么让您做我的女儿，让我做您的观音，可以吗？今生今世，我能做的，就是认认真真地生活，健康快乐地生活，惟让您安心放心地度晚年，才是我最大的孝敬。
忽然想起，母亲的生日怎么那么巧，和观音娘娘是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