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年,所持之需只有两个,一是回忆,另一个是酒。今天的我却多出两个:一是茶,另一个是诗。感谢上苍,让我在晚秋的圆明园享受孤独。近30年来这是唯一的一次,这时的我才是原先的我,无忧无虑、无爱无恨。
我独自来到圆明园,晚秋的柳叶飘满湖面,太阳很温暖,时间的快马把我引向陌生和遥远。眼下圆明园萧杀的秋天,孤傲而又充满了禅意,秋风乍寒,总是在我脚下打转,落叶轻轻然飘落,又被一阵秋风猛地卷起,使人生出一些些感伤。
湖岸莲叶一片萧瑟,荷粲然的微笑早已是一缕青梦。风,其实有多种,而秋天的风归属于婉约,也最会独白,也最有品位。听秋声,是一切生物最好的一种享受,假若肯去听,并且带着虔诚去听的话。这样秋声,就属于你的心跳和脉搏了,秋声里有你落生时的阵阵啼哭声和笑声,唯独没有你对这个世界的呵斥和曾经持有的淫威的鞭声和磨刀声,那是秋声的大忌,因为秋声属于上帝,也属于人的最为纯真的灵魂。
抬眼望去,福海里的游船,也都在秋梦里歇息了,一两片云飘在天上,三五野鸭在远水里嬉戏。游人大多老年伴侣,似乎都同时被秋声召唤而来。脚下的路,或许就是当年的他们发出山盟海誓的路,谁知道呢?但愿人长久吧,我祝福这些白头偕老的情侣们,我也羡慕他们,为此生出一丝儿莫明的感伤。
当我走到福海西岸,就没有了游人,只有野草和荒芜的小桥在寂寞地对着秋风。指路牌上写道:此处无开发地,严禁入内。心一横,我独自闯了进去,脚下是土路,静无一鼠。然后我坐下来,在一块方石上,先是喝了一口暖水壶里热乎乎的古丈茶,而后打开瓶盖,那是一瓶老酒,猛然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幽香,格外勾人心魂。我展开双臂,拦住一股野草风,请它和我一起来举杯,然而它婉绝了我,说前方有要事,不能耽搁,那么,我说拜拜,走好您哪。这时,数杯老酒已经下肚,我竟然说起英语来,谁说我不时髦?谁敢说我不潇洒?
我频频举杯,邀向西山、邀向香山的香庐峰、邀向颐和园擎天的树和空中缓飞而去的鸟群,也邀向那一片片飞动中的枯枝败叶,干!朋友们,酒到兴时方恨少,对不住,我不胜酒力,然我不缺乏诚意,酒乃天物,只是,我知道得太晚了,酒神不敢当、酒鬼也不敢当,当当酒徒总还是来得及的吧?干!朋友们,酒逢知己方恨少,荒郊野外,谁说无知己?你们不都是吗?
眼下的圆明园由原先的高贵高雅,变成了现在的这般野性模样,毕竟经过了苦难,我喜欢这种悟性中的野性,野性没有设计和虚假,一眼能看透。我喜欢。湖风些许冷冽,但它是真实的,不是冷热不均的那种冷,不是用尽了你就去冷的那种冷。我害怕那种冷,我不愿品读那种冷。冷可以去配坐孤独,那样才能悟透人生。酒酣而耳却不热,那就来唱歌、那就来吟哦,荒山野水,这才是施展才华的好天地,“兰陵美酒郁金香…”我唱也吟哦,因为我找到了自信,因为我找到了自己。这才是我自己!干!酒乃天物,尤其在这野性的圆明园,酒即是亲人也是朋友了!我在考验孤独,我在享受孤独?秋天的风,总是给人以绵绵的幸福,干!九荒八野,我来做你们的朋友,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也没有什么好诉说的。唐代诗人贺知章在他的五言绝句《题袁氏别业》里唱到:“……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我钱袋里的銭,没有他那么多,但足够让你们酩酊。
一只花喜鹊不知何时飞落我的去路上,并喳喳叫个不停,我说朋友,现在我有点醉了,不然我会听懂你的话的,哦,谢谢,假若我还活着,明年此时,一定再来与你相会,并且绝不吃酒,无论你带给我的消息是凶还是吉。就这样说定了,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