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个平平常常的黄昏,电话响起来:传出的讯息让我怔在了那里。接下去有几句没能听清,不得不请对方复述一遍。这个电话来自大洋彼岸,是美国出版索引协会创会主席罗伯特·鲍曼的助手打来的,传达的是:罗伯特·鲍曼已于前一天辞世;同时,还转告了老人生前的一个遗愿:鲍曼先生要把工作中积累的图书以及研究资料,捐赠给我们的万松浦书院。
这个消息除了让我惊讶,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我的思绪马上给牵到了哈德逊河畔的那个拥挤的城市,一幢独体楼房的二层:七八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堆满了大小书柜和资料,一丛丛叠放的书刊簇拥起一位白发银须的老人;老人身材高大,稍胖,正在伏案专注地工作,对进来的客人毫无察觉……
就是这个老人,而今已经从那个茂密的书籍丛林里离开了,永远不再回转。可是他在这样的丛林里生活了一辈子,一直攀援前行,不知疲倦。这就是他的世界。可以想见,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东方,那个他寄予了厚望和诸多想象的万松浦书院。这真是一份沉甸甸的馈赠,它太重了,以至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受:它是一位杰出学人的满腔热情和希望,是郑重的托付。
远在14年前,我应邀访问美国时结识了罗伯特·鲍曼先生。当时我的长篇小说《古船》的一些章节正由耶鲁大学的一位教授译出,不久又有加拿大的汉学家和中国学者合译了《九月寓言》,它们的打印稿正巧在鲍曼先生手中。当年鲍曼先生已是年届七十的老人,他仔细读过了全部译文并留下了许多评点,当得知作者正在美国时,马上通过助手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这就有了一次愉快的畅谈。我惊讶于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熟悉与见地,更有学术情感的真挚和淳朴。在他的一长排书柜中,有几大箱子全是关于中国文学的研究资料。令我难忘的是,有几本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书竟保存在了一个密码保险柜里:就因为老人家发现了它们的不同版本中,有几处经过了删节。他在灯下伸手指点那几行文字时,满脸的肃穆让我日后久久难忘。在我看来不同时期的出版物,因各种原因修改和删除是最常见的现象了,想不到会引起大洋这边的一位老人如此的关切和探究。
我那一次在美国呆了两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与鲍曼先生又有过几次交谈,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对我书中写到的河海以及周边生活极为向往,一再说着中国、中国。他长期以来养成了夜间工作的习惯,通宵不睡,通常只将中午当成了黎明。可是为了陪同我去大学,特别是去远在长岛的惠特曼故居,他竟不惜改变作息时间,破例早起。在这些接触中我渐渐了解到一位杰出学人的品格:严谨质朴,追求正义。与另一些专家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一味钻进专业的螺壳中,而是对世界的不平耿耿于怀,关心公共空间,对美国当下一些经济文化现象时有尖锐批评。比如他每年都捐助公益电视台,对重要的社会问题也能直谏,并曾收到总统的亲笔答复。
回国后我写了一封信,感谢鲍曼先生的热情接待和帮助。而后就是长达十余年的通信中断,是我在繁忙匆促中度过的写作生活。这期间偶尔还会想起那位老人,但由于远隔大洋和陷于日常琐屑之故,终于没能再写第二封信。这样直到2008年,经鲍曼先生的推荐和提议,由美国少数族裔委员会主席签发的一纸文学表彰,才让我得知老人家在长长的十年间一直关注我的创作,甚至熟悉我刚刚出版的每一部作品。于是他又一次不无天真地表达了自己的“文化责任”。这种表彰本身的价值,比起热爱中国文学的老人的那份热烈情怀,它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一切经过是我于事后在网上看到他手持我的作品发言的照片,然后费尽周折找到他的助手、很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的——于是一种深深的歉疚迅速溢满了心头。我无法原谅自己在十余年的匆忙中,竟没有与老人联系过一次,没有一声问候,也没有他的一点信息。而老人却一直没有忘记我和我的文学,在做过两次心脏搭桥手术的情况下,又接连读过我上百万字的作品。对比一下,我作为一个生活在“礼仪之邦”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变得如此薄情寡义呢?
世界上有着许许多多的角落,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时下的中国正处于开放之机,我们在与各国的文化交流之中,不难遇到傲视和偏见的强势国家的学者,也一定会深恶某些弱势群体送上的一份媚态。但诚实和无私,友善与帮助,却永远是值得我们珍惜和尊敬的。就此而言,我怀念可爱的罗伯特·鲍曼,学习他感谢他,并会永远记住他严肃而纯良的面容。
201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