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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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那一带,如果叫某一个地方为关口的话,那么,这个地方一定十分的险峻,非常的险峻,险峻得不得了,景阳关即属此列。
景阳关是学名,乡下人很少叫的,关口这个小名叫得多了,叫得顺口了,以至于当有人向你询问有关景阳关风物的时候,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问的人提醒说就是关口呀,你就猛拍自己的后脑壳,哎呀,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景阳关是旧时景阳镇通向外界唯一之路。左右两边是鄂西著名的景阳大断壁崖,长达数十公里,高约百余丈,有如刀切斧凿一般,赭红夹杂着青灰,泛出逼人的威严之光。关口以南就是盛产核桃、咸丰梨、柑橘等亚热带水果,有小江南之称的景阳镇了。儿时,在江南边沿粟谷河鲍坪居住的我,常常几兄弟姐妹就争论,过了清江,再过那道散发着威严青光的大壁崖,离北京就肯定不远了。我曾经问过老师,他指的也是那个方向,绝对不会错。为此我们还狠狠的打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考取了一所重点高中之后,我才知道关口那边的天空还大得很呢。父亲背着棉被和竹帘子,送我去学校报名。我第一次走了八十多里的山路,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特别是爬关口那段最艰难的路程,好像后面有一只手在使劲地推我。登上海拔一千多米的关口后,我站在那具有历史厚重的“景阳关”牌坊下,面对踩在脚下的景阳镇,在习习凉风的摩挲下禁不住有些颤栗。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十八岁的肩膀就背负了沉重的使命。从此,我与景阳关就有了许多纠缠不清的故事。
景阳关是有着深刻历史内涵的。早在清道光年间,江苏长洲县监生顾羹梅出任建始大岩岭县丞的时候,曾留下“扼隘俨雄关,考古无高躅”的诗句。后来,许多当地有名的文人学士都在景阳关留下了不少名句,特别是关口城门上的那副对联:“峻岭龙蟠胜接西湖灵秀,雄关虎踞险伺南圉屏藩”,学文科的我当然知道那就是一种相对高度,远在景阳关的海拔之上,但在我的眼里,只有山的绝对高度。从八十里开外的粟谷镇走那些之字拐的羊肠小道,爬上山顶,再回到山脚,往复循环到关口脚下的清江河边不打缓手足足要三个小时。你望望头顶矗立在半空中的关口,你的双脚不由自主的颤抖。不轻不重的干粮早将双肩压榨得麻木酸痛只想坐下来就永远不走了。一个月两次,每次六个小时在行走中攀登,关口就成了我心中的疼痛。清江边的下都坪也有客车到学校附近的花果坪,两块钱的车费我也没有。为我的学费,父亲不知受了别人多少白眼,好不容易才凑齐,只好在清江边过了渡船,趁人多拥挤的时候混进车上,蹲下来躲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里,心跳着等候查票,直到下车的时候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种日子并不很多。许多时候,当我精疲力竭的赶到清江边,渡船刚好昂的一声起锚,似乎是对我的一种特别嘲弄。我闻着渡船上柴油机随风送过来的浓浓油烟味,懊恼的一屁股坐在了江边的大石头上,直到江风将我湿透的衣裳吹干,两腿不再发软,这才将双肩极不情愿的伸进背篓系里面,一步一步爬天梯似的往关口攀登。
无论是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还是雪花漫舞的隆冬季节,关口以下路边的景色都是怡人的。有时候也曾诗人一般的涌动着青春无悔的情怀,但更多的时候痛苦于攀登关口的蹭蹬——生活的种种不理想。抬头望茫茫前方,不知道怎样走完下一段路程,走完后又该是什么样的结局。晴天大汗淋漓,雨天泥泞稀溜,只有盼星星盼月亮爬到关口脚下的石级,阴翳的心情才多少有些缓和。数着一级一级的石梯,直到将八千八百八十八步石梯数完,这才有了关口玉树临风的感觉。
回家的路总是那么短,而离家的路又总是那样的漫长。在短与长之间,我循环往返的丈量,关口无疑成了这中间的一个制高点。在这个点上,我和我们许许多多的山里人一样,是有许许多多紊乱思想的。在生活的艰辛里攀爬且一定要经过这里的人,关口是一道难以逾越坎,而带着相机来这里游山玩水的人,关口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他们在这里各怀心思,却不知道有一个,甚至许多个十八岁的青年,正在彷徨中挣扎,在挣扎中裂变,在裂变中新生。如果谁在人生最艰难困苦的境地里,一次又一次地征服关口,那他是要感动自己的,也是要被许多人感动的,特别是在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用汽车走向山外之后,关口就更是一种高度的象征了。
二十年前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永远尘封不了我的记忆。我未婚妻从一百多里外的县城,冒着风雪步行了整整十多个小时,几乎是用坐立的方式完成了她人生中最伟大的一次穿越关口,到达我粟谷河边的吊脚楼。她不是来看我,而是用妻子的名义来我家吃兄弟婚宴的喜酒。我用比铭记父母更深刻的记忆来记住了我心中的关口。几年后的一天,又是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我朋友再一次将定型于我灵魂深处的关口,翻晒出来刷新了一次。我的新婚典礼是新年第一天在湖北老家进行的,好友祥子也是在大雪封山客车停班货车冰冻拖拉机缩进屋檐的情况下,翻过关口步行一百多里山路,来到我新居的寒舍为我们主持婚礼。就因为关口的绝对高度,让我们可以忽略任何的行走过程,而那些艰辛痛苦的过程也只有通过关口的绝对高度来足以体现。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随着千万余元的投资变成现实的时候,一条数百米长的隧道穿越了施南第一雄关景阳关的心脏,关口就仅仅只能为那些带着长枪短炮的风流雅士提供一个相对的高度,一如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任人玩耍罢了。隧道将天然的景阳关分割,破坏了整体形象,不利于开发旅游事业,当然说这话的是一些远在城市里,且吃得舒服之后一边剔着牙签一边打着饱嗝的人说出来的,后来就上了报纸等媒体。他们的话老百姓听不到,因为不是很臭。他们现在最关心的是生存的最基本状况。他们与城市人对质量这个词的理解是有偏差的,对于山里人而言,隧道穿越了关口的疼痛,穿越了人们的痛楚,就像隧道里面往景阳镇流淌过来的车流,载着幸福和光明,开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