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全强
我毫不怀疑,《永玉六记》已成为中国人的经典文本。在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分别在香港三联和北京三联出版时,我和许多读者一样都错过了。这次在江苏人民出版社重版,对许多读者(包括我)来说,是重新获得阅读快感的一次机会。
“一语配一画,语极精辟,画极传神”,这样一句评语确实点出了“六记”的特点,但却极易令人忽略它的真正价值。《六记》里的“一语”乍看之下都像格言,黄永玉说,“我喜欢格言。因为它没什么用但很有趣。”我不知道黄永玉的这些“格言”有什么用,就像我也不知道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布烈松的《电影书写札记》、施勒格尔《雅典娜神殿断片集》等书里的那些格言有什么用;但窃以为《六记》里的那些“格言”又岂止是有趣而已。对我而言,《汗珠里的沙漠》和《往日,故乡的情话》尤其令我喜欢。
《汗珠里的沙漠》自序中说,这是“一些文化艺术的札记”。黄永玉在表达方式上是中国传统文人式的,(很多人印象中,他首先是个画家或者木刻家,他自己却更看重自己的文字作品),我们不能期待他在书写艺术心得时,给我们搬来诸如“有意味的形式”、“抽象冲动”、“仿真”等西方理论大师的话语——虽然他未必没接触过这些东西,那些词汇是离一般人的经验很远的另一个圈子的游戏语言。黄永玉的经验就是他自己手边的,甚至就是他在作画或作木刻时的衍生品,而不是作画后喝“家屋山背后摘下的野茶”时去沉思默想出来的——想必喝茶时他万万舍不得放弃品茶的快活而去想什么劳什子艺术。随手摘录几段如下:
“有人捡来一两根勃洛克或毕加索的毛挂在嘴上当胡子”;
“颜料是用钱买来的;色彩是手唱出来的”;
“看过康斯特布尔的那幅池塘边上的汲水妇吗?弯身下来,白胸衣里的乳缝,晶莹的项链,低垂的头发,右手的天光,左手的水光……两厘米高的人在一米多宽的风景里微不足道。请走进看看,哪里是人?顺便带过的、几道不经意的色渣而已。是熟练,又岂止是熟练?”
“每个将军有一帮人马。每个演员有一帮戏迷。信任,负责,生死相授”;
“老人演花旦,忘了他的老”;
“我听过齐白石唱过一句”十七十八好戴花“的采花调。很难听,但有意思”;
“画一幅大画,像控制着几百只将要逃跑的螃蟹”……
这样的札记是《人间词话》式的,是《电影书写札记》式的。我不敢妄自把《汗珠里的沙漠》推崇到《人间词话》的地位上,但窃以为,无论是思想之深度,还是表达之利落,抑或是文字背后所透露出来的作者的个性品质,比之《电影书写札记》是丝毫不逊色的。
《往日,故乡的情话》完全是一部用“一语配一画”这样的方式而创作的小说,你把它看成沈从文《边城》的电影脚本也成。这里面,小说(或者说电影)的元素丰富得足以让中国的第四代或第五代导演如获至宝:有在竹躺椅上睡觉的老板,有吞了老鼠药没死的童养媳,有收了稻谷却笑不出来的田家,有自己搬来板凳让先生打屁股的犯错的学生,有趁着大月亮钻进文庙看半亩地满天星黄菊花的八岁的表哥和五岁的表妹,有唱着歌调到每一家去报告一年节气的“春倌”,有为了逃壮丁二十岁还当童子军的有钱人子弟,有赶集没遇到熟人饿着肚子走回一百四十里的小孩子,有涨大水冲来的满家老二的婆娘,有流落到他乡的老头,有嫁到深山里的女孩,有自己的婆娘偷人的打豆腐汉……一个人的生活,一个相对独立的古老城镇里的人群的生活,流落他乡的以及从他乡流落来的人的生活……“再差三十年,就是一世纪的浪迹天涯。故乡的闪念太多。山水,生活,隽语,人物,情调,片断的哀乐,油然生发于朝夕。”你完全可以把作者当成是男一号。
其余“四记”各有各的精彩,在此不一一列举。黄永玉曾感叹,“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我们别错过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