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园
意识流通常指的是那种深入人物内心的主观描写,它任意流动踪迹难辨,并且往往是细线条而高密度的。普鲁斯特与詹姆斯·乔依斯及弗吉尼亚·伍尔夫并称为三大意识流大师,在他的小说代表作《追寻逝去的时光》中,意识流无疑是其特长。在描写斯万的那段辛苦而无望的爱情时,他就是大量运用这种艺术手法的。
然而正如周克希先生在翻译本书时所深深体会到的,普鲁斯特描写人物的手法十分多样,他并非只有意识流这一种方式。我们试从小说第一卷中的第二部“斯万的爱情”中摘出三个段落,从中即可看出,他也十分擅长刻画人物的神态和言行,常常寥寥几笔,就把人物隐秘的内心显露在读者面前(见本文附录)。他的那种粗线条的勾勒,让人想起巴尔扎克的人物描写,甚至也让人想到了福楼拜的传神的笔墨。从奥黛特兴奋而急切地换装准备外出的动作中,我们早已看出了她不将斯万放在眼里,只有痴情的斯万却还当局者迷。而斯万在入睡前不能自已地流泪,以及他下意识地避开有可能触动他内心痛楚的一切,则更是将这种心灵的悲剧性展露无遗。这些当然都是关于人物心理的笔墨,但这恰恰是客观的简笔的勾勒,而非通常所说的“意识流”。由此可见,对于普鲁斯特,我们也应打破过去人云亦云的偏见,以为他只有意识流这一把刀子,以为他的书一定是冗长难读的。事实上,他的这部大书不但美,而且可读,那真是一个色彩斑斓的艺术宝藏。
[附录]
即便是两人晚上的约会,她也非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肯告诉他是否能定下来,因为,她心想他反正总是有空的,不如先吃准一下晚上还有没有别人会来。她会推说要等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回音,有时即使已经让斯万过来,打算两人待在一起了,可只要有朋友差人请她去剧场或吃夜宵,她马上会雀跃而起,急忙换装。眼看着她着装打扮,斯万只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距他离开她的时间更近,让他明白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一会儿她就会像阵风似的离他而去,谁也别想拦得住;当她妆扮停当,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时,她那专注而明亮的目光凝定在镜子上,往嘴唇再抹点口红,把一绺头发搭在前额,吩咐仆人把赴晚宴穿的带金色流苏的天蓝披风拿来,瞧见斯万一脸沮丧的神色,她禁不住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你呀,我留你陪我到现在,你得谢谢我才是。我想我对你够好了。瞧你这样儿,下回我可不这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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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不能让他知道她去了哪儿,但是要让他摆脱焦虑不安的情绪也不难,虽说他当时的那种情绪唯有一种特效药,就是在奥黛特身边亲承她的温情(这种特效药用久了,药量增多,反而会加重病情,但至少能暂时缓解病人的痛苦),不过要让他恢复平静的心态,其实只要奥黛特允许他在她外出时留下来等她就行,在她家里等她回来,他的幻觉中会出现一些犹如魔法召唤来的时刻,和奥黛特回来的那一时刻交融在一起,魔法不仅召来了那些美妙的时刻,而且使他相信它们确实是不同于其他任何时刻的。然而她不肯让他等在家里;他得回自己家去;一路上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有哪些事情好做,不再去想到奥黛特;就连脱衣服的那会儿,脑子里还会转过好些颇为愉快的念头;他满怀第二天去看一幅名画的希望上了床,灭了灯;可是躺在床上,那个习惯得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控制阈门刚刚停止起作用,一阵冰凉的颤栗袭上心头,他禁不住哭了起来。他甚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擦了擦眼泪,笑着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啦,我成神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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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黛特现在对他的态度要么漠不关心、心不在焉,要么动辄生气,因此斯万当然是痛苦的,但他并没怎么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奥黛特对他的冷淡是个日积月累的渐进过程,只有在把而今的她和当初的她相比较时,他才能看清这一变化已经有多大。而这一变化正是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埋得既深、位置又隐秘的创伤,他只要发觉自己的思绪离这创口稍稍太近了些,马上就把思绪转到另一个方向,惟恐触到创口引起剧痛。他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奥黛特有过一阵是更爱我的,”可是他怎么也回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书房里有一只带抽屉的衣柜,他尽量不去看它,进出房间总要绕个弯子避开它,因为其中一个抽屉里藏着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时她给他的那朵菊花,还有她的几封信,信上写道:“您怎么不把您的心也忘在这儿呢,那样的话我可不会让您取回去了”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您需要我,告诉我一声,我的整个人就听候您安排”;在他心间同样有一个地方,他从不让神思擅自接近它,为了避免从它前面经过,宁可让思路绕老大一个圈子:那儿珍藏着幸福时光的回忆。
(摘自《去斯万家那边》周克希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