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弹弓
在我们那屁股大的一块地方,若讲起铁匠,原本也就那么有限的几个,说哪个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通过铁匠的双手打出来的器具,实在太与我们的生命有关了,无论是砍柴的斧头割草的镰刀挖田的挖锄还是捞粪渣滓的钉耙等等,等等,都是粟谷河边那间破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敲弄出来的。可是,认识赵铁匠,却是从认识他女儿开始的。
原本认识赵铁匠是没有定数的,就因为一场大病的不期而至,导致刚上中学一年级的我就不得不休学。次年开学一分班组,老师就给我旁边安了个娇小玲珑的女同学,不用说,这就是赵铁匠的女儿了。在物质特别贫乏的那个年代,同桌的她居然就有一件耀眼,且让女生们红眼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后来探得消息说要二十块钱一件,吓得我吐出的舌头差点没缩回来。那时,我通过高年级的朋友弄得著名作家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在看,公社刚好在放映根据这部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红衣少女》,自然就有人在背后偷偷叫她红衬衫了。有几个吃皇粮的八旗公子向我打听红衬衫的情况,我一脸红,他们就认定我与她的关系非同寻常了。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内心其实是多么悲观。平时,我是很少与她讲话,甚至借铅笔、字典之类的学习用具,也难以向她开口。在我心目中,她就是周敦颐《爱莲说》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一朵洁白高贵,超然脱俗的莲。我知道,我心中早就对她有了一种深深地爱恋之情。
后来,从别人的闲谈中得知,红衬衫的老头子就是公社桥头那个又黑又大的赵铁匠,这才恍然大悟她为什么很多的时候,老往合作社那个方向去,再胡思乱想下去,就觉得这朵莲花盛开的地方,竟然就是又黑又丑的铁匠的产物,实在无法在我心中的天平上平衡 。
十五岁的年龄,是生长对异性朦朦胧胧渴望的年龄,随着荷尔蒙的不断分秘,喉结也逐渐凸起,嘴唇边汗毛的颜色逐渐加深,听着老师讲课,眼睛就直直地,心也驰骋在无限美好的虚拟空间里去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引着我的视线。从那时起,又丑又黑的赵铁匠在我眼里突然就变成了英雄式的人物。我从此开始关注着粟谷河边那个烂得不能再烂的铁匠铺了。
赵铁匠家住栗子坪,每天早出晚归,早上比世人早,晚上比世人晚,所以只有星期天早早起床才能见到他的身影。只要不出意外,每到灯火万家时,我都会看到赵铁匠肩上扛着新打好的各式各样的铁器,行色匆匆打我家门前过,我家的狗循着脚步声呼的一声蹿出去,随即就不停地摇摆着尾巴,乞求主人原谅似的将功补过,一直将赵铁匠送到了一公里外的大垭门,才折转身吐着长长的舌头回来。
一来二去我与赵铁匠有些熟了。不多久,他也就知道了她女儿不仅与我同班而且同桌。他还知道我是语文科代表,嘱咐我要像对小妹妹一样待“红衬衫”。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我已经偷偷地恋上了他唯一的女儿。那是一个特别纯情,特别害羞的年代,偶尔碰上红衬衫的目光时,我都会迅速地转移开去。她问我功课,我也变得吞吞吐吐了,有好几次答非所问驴头不对马嘴,那难堪的场面差点没法收拾,我那颗乱七八糟的心哟。
轮到我越来越不敢与红衬衫讲话了,我知道是我心里有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无缘无故地往粟谷河边的铁匠铺子里跑,去看赵铁匠如何地打制挖锄。我想,如果我将来学艺的话,我会铁了心跟赵铁匠,我要先娶他的宝贝女儿做媳妇,然后再把那间铺子改造得更大一些……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赵铁匠发现倚在门枋边的我了。“筠娃子,多读点书,打铁这艺太苦了,又挣不了多少钱,一辈子敲敲打打,只能糊个口食!”“狗日的铁匠难道猜透了我的心思?”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脸上却隆起笑容讨好他的“教训”。
打铁时的赵铁匠是不穿衣服的,裤子也是破破烂烂。铺子里仅有一炉,炉的底门连着一台木制风箱,然后就是几个不同形状的铁砧子,板壁上挂着几张羊皮做的裙兜,很明显是用来防止打铁时溅起的火星烧身的。打下手的徒弟不紧不慢地拉扯着风箱,炉上的火苗子一明一暗。满头大汗的赵铁匠从板壁上取下羊皮袄子往胸前一挂,就开始起他的绝活了。
一把大铁钳将烧得通红的生铁往砧子上一搁,两名“打手”便抡起十六磅重锤,你来我往地将熟铁锤得火星四溅,反反复复之后,原先的毛铁初具了器具的雏形。只见赵铁匠唾沫星子往两掌间一吐,就操起了一把精致的小锤,这里锤锤,那里敲敲,在亮光下翻来覆去看,再打,再看,一砣生铁就被他玩弄成我们手中的家业了。
铁匠的手艺是否炉火纯青,不是器具的样式,也不是大小,而在于火色。火色太老容易崩裂,太嫩又容易钝掘,只有恰如其分,才显出艺人的高明与否。赵铁匠是一名高手,只见他将熟透了的器嘴,飞快地在冷水里淬了一下,然后又挪回近处观察颜色。再放进炉里,再在水里淬火,当他认为火色差不多的时候,便将早备好的一截生铁拿来,让新器具“斗嘴”试火,如果符合自己的判断,这才拿出自己钢制的私章,在器具的铁箍处烙上一个明显的 “赵”字。赵铁匠因此广泛流传在我们那块屁股大的地方了。
在我个人看来,赵铁匠的手艺再精湛,对我的魅力也只不过如此。他的宝贝女儿红衬衫才是我的暗恋。可是,可是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家里还是穷得舔锅,我还能把红衬衫娶过来吗?似乎有些不现实,如果我能跟他学得一手手艺,起码不像现在这么狼狈,家里一年四季的油盐钱起码有指望了。
想到这里,我一个人偷偷地笑了起来。老师的突然提问,这才将我从无边无际的遐想中扯回来。我的脸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高烧,就因为老师那双犀利逼我内心的眼睛,同时,也让我回忆了这半生。
我同红衬衫没讲过多少句话,更谈不上其它,就在这种翩翩浮想中,我上到了三年级,眨眼间又到了中考。我明白我最小的读师范的理想肯定难以实现了,还得回到鲍坪修补地球,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又是无比的悲凉的。遥想前途渺茫,红衬衫的倩影一下就从我心里逃遁到世界上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我理想的死灰再一次复燃,是在经历了一个暑假开山炸石的两个月砥砺之后,我对累得身体严重佝偻的父亲说,我要考师范,抽城里人才抽得起的纸烟。沉默许久的父亲终于应了我的要求,用我们全家秋播的化肥钱作赌注,抵押在我十七岁的年轻诺言上。
红衬衫就这样在我的视线里走远。她在中考落败后不久的日子里,就嫁给了我邻队杀猪佬的儿子,论起来要算族房的侄子辈,当然,无论“他”是谁,是根本无法知道我曾经的内心世界,即使知道,我想也不会为一个穷小子去计较些什么。在红衬衫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从封闭的山沟里,走到了县城一中,然后又冲破滚滚清江,进了省城高等学校,继而又涌入南下大潮......一路上她如一叶小舟,在挥手的节拍中,那个红色的影子,愈来愈小,却也愈来愈清晰,在某个夜晚,某个时刻的撩拨下,国画一般经典地定格在我眼前,使我又一次地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之中,吮吸年少时的滋味,苦涩而又青甜,绵长而又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