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海子
在描述“轻”的作品里,比较著名的有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这个书名是如今中译的一般译法。其英文名原为“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请注意,这在里昆德拉选择了“Being”,而非“Life”。“Being”直译应该为“存在”,更多的是就人的存在方式而言,是一个现时的概念;而“Life”则较侧重于有一定时间段的“生命”含义,可表示人的一生。所以我更倾向于中译最初的一种译法,为《生活中不能忍受之轻》,“生活”和“生命”的区别,因为决定了“轻”的内容。我以为昆德拉所说的这种“轻”应该是琐碎生活中的那种微屑的压迫;而非生命中的重大的人生波折,或者肉体上遭受的残害。我们往往有一个偏见,即认为只有在战争年代或者大饥荒的年月,人们才会遭受到难以承受的苦难。其实每一个时代都有那一个时代的苦难,只是苦难的具体形态不同。和平年代的苦难更不易被人察觉罢了。
简而言之,苦难并非命定在我们生就的“生命”当中,它更存在于我们日常的“生活”里面。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的头一章里就讲到“轻逸”,不可回避地讲到了昆德拉的这部小说。卡尔维诺在文中重新阐释了昆德拉小说中“轻与重”的概念:“对于昆德拉来说,生活的沉重主要存在于威迫,把我们裹得越来越紧的公共和私人事务的小孔眼大网般的威迫。”对于这种沉重,卡尔维诺总结出了应对的办法:“大概只有凭借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我们才能够逃避这种判决”。卡尔维诺所说的“凭借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便是一种“轻逸”的方式。卡尔维诺还举了《十日谈》里的一位佛罗伦萨诗人吉多·卡瓦尔康蒂的例子。吉多是一位严肃的哲学家,常在坟墓间漫步思考,有一天吉多被一群纨绔围住去路,这帮少爷原本想戏耍吉多一番,可吉多却并不跟这些少爷纠缠,而是一只手扶着一块大墓石,轻快灵便地一跳,跳到那墓石后面,随即拔腿走开,摆脱了他们。卡尔维诺津津津乐道于吉多这一跳,他称之为“超脱了世界之沉重的哲学家诗人那机敏的骤然跳跃,这表明尽管他有体重却仍然具有轻逸的秘密”。
博尔赫斯也是一个深知“轻逸”之道的智者。他曾在二战后的庇隆法西斯政权里任过“家禽市场稽查员”,这一任命具有着特别滑稽的戏剧性,丝毫不亚于中国的美猴王被安置的那个“陛马瘟”的官职。但是博尔赫斯却令人费解地在任上“拥护起庇隆主义来了,还加入了保守党,后来甚至公开接受了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的礼物:一枚勋章;但同时他又对阿根廷现时的军政府义愤填膺,多次表示:‘面对如此之多的死亡和失踪事件,我不能保持沉默!’”(见陈众议《博尔赫斯的矛盾与偏见》。在一个专制政府里,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左右,尤其需要智慧。尤为可贵的是,博氏并非奉行彻底的犬儒主义,还是没有保持沉默。即使拿着人家的俸禄,还是没有封住自己的嘴,仍然紧握着自己作为一个良知尚存的文化人的话语权。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的一个老头子,那就是身处军阀专政时期的鲁迅,照样是拿着人家的俸禄,可是对于段祺瑞政府的黑暗他还是照骂不误。这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凭借了“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古有阮籍、今有李敖,都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可也都有与当政者较为和谐地相处的经历。都是智慧的结果,也都轻逸地让人生羡。
青年批评家余世存在其新作《文学中国的秘密》里评说当代中国社会,有一段发人深省之语:“社会的不幸,人生的异化,乃至日常生活中的悲剧,都可能是激发人性反抗和审美的灵感之源。只不过,今天更为复杂精巧的社会制度需要作家付出更大的心力来解读来言说,而现代社会更为丰富的异化实现方式确实不着痕迹地洗劫了作家的心智,使他们沦为表演性更强的戏子而非创造性更强的精神个体而不自知。”还是“生活”,当代生活,和平年代的生活,琐碎的生活,它对作家的心智的“洗劫”是“不着痕迹”的。这也正是当代中国一直没有大师出现的原因。有一种压迫,你看不见摸不着,它却时时刻刻影响着你,它让你的理想离你远去,让你甘于平庸,让你忘记了你原本应该拥有的精神生活是个什么样子。这一切都缘于“现代社会更为丰富的异化实现方式”和“更为复杂精巧的社会制度”,也缘于个人力量与政府力量的相差悬殊。
余世存在文中说到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诗便工”,因而他相信,当代中国也存在着孕育大师的契机。可余唯独忽视了一点,即我们身处的政府的强弱。林贤治有文论述过新文化运动在极权主义时代勃兴的原因,是由于当朝者的软弱:“在极权主义时代,‘无为而治’成了一种政治理想。从本质上说,权力是专制的、强暴的;倘要治者‘无为’,除非因自身衰败而沦为弱势集团,否则不会放松控制。而新文化运动的勃兴,明显地同弱势政府的存在有关。”而与此相反,在一个强势政府统治下,则更需要耐心。于是,轻逸,成了一种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 。运用自己的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来化解生活当中的沉重。在这种轻逸当中,让灵魂偶尔出一下窍,获得一两次飞升的机会,进而在灵魂的飞翔中看清我们所在的尘世。纷扰、纠缠、喧哗、骚动,实际上都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