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仿山而思古曹国
作者:李雪晴
对我们鲁西南一带的平原人来说,定陶仿山算得上个不错的去处。
仿山不是山,只是平地里土壤堆积如山,所以称为仿山。但它却不同于鲁西南其他地方常见的一些土固堆,而是比土固堆要大得多,高得多,因为——它覆盖了整个古曹国的皇陵,近两千五百年前至三千年前曹国19代25位君主的墓葬全集中在这里。
仿山我曾来过多次,这里如云的香客和众多的传说,昭示着它有过不同凡响的往昔。通过定陶县志的介绍,我们知道这里除春秋为曹国皇陵外,汉代建祠,唐宋立庙,明末清初建了不少大殿,后来形成了庞大的仿山庙群。有关资料还显示,仿山里面碑林众多,松柏合围……当然,往年的盛景都只能凭想象来描画了,因为有多少文化遗产能逃脱“四清”、“文革”的“烈火风暴”?仿山没有成为例外。
一次次来到仿山这古曹国皇陵的所在地,就难免让人想起相隔悠远世纪的曹国。曹国可以说是西周最早的诸侯国之一。西周建立之初的武王、成王之时,推行了大规模的“分封制”,即所谓的“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大规模的分封有两次:第一次分封在武王伐纣以后,第二次在周公旦平叛东征以后,曹国属于第一批分封的范围。曹国的开国之君叫振铎,是周文王姬昌的六子——这个老六还是按嫡系排列的,他的母亲太姒是文王的正妃,所生的男丁就竟有十个之多。两次分封,除早死的老大和年幼的老十外,每个兄弟都得到了一块封地 ——老二姬发当了周天子自不待说,老三鲜分封到管地当了管叔、老四旦拥有了鲁国,老五度成了蔡叔,老六振铎成了曹叔,老七、老八成了成叔和霍叔,老九于第二批分封到了卫,成了卫叔。可以看出,作为嫡系王族,这几个弟兄分到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并且封地比较集中,有的还成了邻居。
有关曹叔振铎的史料文字极少,我们只是从民间传说里得知他十分开明,爱护百姓。曹叔振铎的国君生涯可能比较平稳,至少他没有卷入武王死后那场兄弟间权力的纷争。这场纷争以贤能的老四——摄政王周公旦大胜而告终,他杀了老三,囚了老五;这场纷争的一个结果是——周公旦在曹国南边安排了一个以殷商遗民为主的邻居:宋国。自然,再开明的人也不会想到:五百年后两国会有怎样的恩怨?
从一些历史的图籍上看,曹国以现在的定陶为中心,管辖的区域要小于现在的菏泽市。国家自然不算大,但在那个小国寡民的时代,曹叔振铎的子子孙孙们在这样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做诸侯,可以口进肉羹之味,身享轻裘之暖,那日子自然“滋润”得很。岁月悠悠,历史弹拨的竖琴之声是何等恬淡与闲适,曹叔振铎的子孙们就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里享受着福禄与荣光。
曹国受到的首次伤害被不少人看成是自招其辱。到了曹国第十三代国君共公襄的时候,生活奢侈无度——一个小小的国家君主出门十分排场,乘坐华丽高大的车子,用三百美女充斥自己的“仪仗队”。他在位35年,享受了无数荣光,也招致了奇耻大辱。
襄在位的第十五年,在齐国做客多年的晋公子重耳和随从们重新踏上复国的征程,他们一路风尘劳顿,路过的第一站就是曹国了。襄虽然生活奢侈豪华,但对客人却十分势利。他看不上落难流离的人,本不想接待晋公子重耳,后听说重耳长得奇异才改变了主意。他听说重耳的每颗眼中有两个瞳仁儿,并且肋骨不似常人的排骨状,而是连为一体成为骈骨。好奇的襄正是抱着开开眼的想法,才同意接待重耳一行的。
据说,住在驿馆的重耳一行受到的招待十分冷淡,饭是白饭,也就是除了稀粥面食之类外,不见荤腥。这一点已经让重耳一行十分不快了。饭后,驿馆的人给了重耳一个木盆,让他洗澡,洗却一路的风尘。这也算是待人之道。但在重耳洗浴过程中,一群身着华衣丽服的人突然闯了过来,对着赤身裸体的重耳指指点点,争论不休,重耳的随从大臣十分气愤,过后他们打听到这竟是曹国的君臣们。
在应该迎接、招待重耳的时候,曹国君臣们不见影子;如今重耳洗浴的时候,他们却成了不速之客。从这件事上看,作为一国之主的襄虽然在位已有15年,然而对国家、对政治的理解却等同于儿戏。
这一点成了让重耳没齿难忘的耻辱,但他当时没有发作,至少史传的文字里没有片言只语的介绍。重耳十九年逃亡生涯中所受的白眼实在不少,也并非曹国一家。此前此后,重耳一行甚至还有连闭门羹也没吃上的时候。如数年前他们路过卫国的时候,卫国国君就嫌弃他们,干脆闭门谢客了事。为此重耳一行忍饥挨饿地向种地的农民乞食,遭到农民的戏弄。
为是否接待重耳一行的事,襄的大臣僖负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重耳素有贤名,又和曹君同宗同姓,现在人家潦倒穷困,路过我们这里,怎能不好好礼待人家呢?在曹国君臣干了不礼貌的事后,僖负羁私下里为重耳一行送去了像样的饭菜,同时又送了权作盘缠的璧玉,但重耳只吃不拿,让僖负羁感到此人的志向不小。
雄才大略的人在报恩与报仇方面和常人的感情差不了哪去,只是他们最有报恩与报仇的机会和能力。
六年过去了,当初那个流亡的重耳已在晋国国君的宝座上坐了四年多,他雄才大略又野心勃勃,正谋求着成为诸侯中的一代霸主。晋文公五年,也就是曹共公襄在位的第二十一年(公元前632年),曹国南边的邻居宋国受到强大楚国的攻击,立即向晋国求救。重耳决定救宋抗楚,顺便将亲楚的两个邻近小国卫、曹一齐收拾。晋军兵多将广,能征善战,曹国当然不堪一击。“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重耳下令:攻下城池后特地派兵将僖负羁及其亲戚宗族予以保护。而对于那个花花公子般的曹国君襄,俘虏后干脆带回晋国。襄自然没少受到侮辱和数落,好在曹国有大臣用曹晋两国国君同宗同祖的话套近乎,加上那时重耳的心情实在好——城濮之战晋军大获全胜,而且战前他还实现了当初对楚王许下的诺言——“退避三舍”,他就以不记小人过的高姿态放襄一马,让襄还继续做曹国的国君。此役重耳大获全胜,仅对曹国而言:既雪了耻,又博得了大度的美名。
在这样一个受尽奇耻大辱的背景下,襄在王位上又呆了14年。不知他的威风依旧否?——至少对外的威风是没了,因为从此曹国在诸侯里的地位由平庸变得鄙微,甚至开了个谁都可以来兴师问罪的先例。以后,曹国倒霉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到了15代国君宣公强死的时候,继任者是他的弟弟成公负刍。这个人行为不端,名声欠佳,当时曹国臣民们还曾商议着要换人接班。只是大家推出的人选不知从何考虑,就是不干。也就是这一年,晋厉公兴师问罪来了,依然采用“猫捉老鼠”的伎俩——抓了曹国国君后教训一番再放人,放人后再让他继续当国君。曹国国君到了18代,国君是悼公午,论起来这个国君冤得很——他在位的第八年,南边邻居宋国立了新君,午以邻居的身份前去朝贺,不料被宋国囚禁起来。为防宋国要挟,曹国马上立了午的弟弟野当国君。不久午客死宋国,宋国没有捞到什么便宜,只得行点儿“人道主义”,将午归葬曹国,让其魂归故里。正是这件事,使得曹国和宋国结下了深仇。
受辱于外,曹国皇亲家里也不安生。和众多诸侯国一样,曹国国君之位的争夺也是幕帏重重,萧墙生风,甚至刀光剑影。曹国从振铎到伯阳共19代,拥有25位国君,中间有兄终弟及而正常接班的,也有抢班夺权的——一般就是弟弟杀了哥哥以取而代之。曹国的第六代国君就有三位,夷伯喜死后是弟弟幽伯强,幽伯做了九年国君,就让弟弟戴伯苏给杀了。到了第八代,石甫在国君宝座上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弟弟缪公苏给杀了。最为热闹的还是到了曹国国君的第十八代。悼公被宋囚禁后曹国立了声公野,野做了五年国君后,竟被他的叔叔即第十七代平公的弟弟通倒打一耙赶下王位;谁料“螳螂扑蝉,黄雀在后”,隐公通做了四年,又被他的侄子、野的弟弟露弑后取而代之。
宫闱里这么热闹,还会有几个人热衷于治理国家?靖公露在位4年去世,他年少的儿子伯阳成为曹国第十九代国君。朝代的频繁更迭,国力的日渐衰微,宫闱的明争暗斗,使得曹国的子民们忧心忡忡。司马迁在他的如椽巨笔下记载了曹国的一个传说,说是年少的伯阳作国君的第三年,国内有人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众多有身份的人在曹国祭祀祖宗先君的社宫里,酝酿着灭亡曹国的阴谋。这时,曹国的老祖宗曹叔振铎来了,他坚决予以制止。但是又来了一个人,他叫公孙强,竟答应了。这个传说当然有事后诸葛式的附会,但我们多少也能从中窥视出当时曹人对国家的忧虑。
公孙强是怎样出场的?他不过是个爱打猎的农夫,当然这农夫可能早就不事稼穑了。他专爱打猎,而且箭法精湛,射下了一只美丽的白雁,他知道国君伯阳也是个爱打猎的主儿,就将白雁献给了伯阳。两人有共同的爱好,自然就有共同的语言。伯阳很快就重用了公孙强,并让他管理政事。
让一个游手好闲只爱走犬放鹰的人去治理国家,当然行同儿戏一般。爱打猎的人一般都尚勇好斗,公孙强和伯阳很快就形成了图强称霸的共识。先攻打谁呢,他们首先想到了有家仇国恨的宋国。悼公之后,一直到伯阳立位之初的十多年间,宋国数次以强凌弱欺负曹国,攻打曹国,就在伯阳在位第十四年的时候,他们动手反击了。曹宋两国原本都属于晋国的保护范围,但晋国和宋国走的近。不久,宋国稳住脚跟开始猛烈反击的时候,晋国坐看曹国的惨败而不管不问,虽然郑国帮了一把,但到底没能拯救曹国。到了第二年(公元人前487年),宋国就灭亡了曹国,伯阳和公孙强报仇未果却当了俘虏,这让他们始料未及。再后来这对志同道合的君臣被拉到了宋国,再后来他们就一起被杀,像他们的上代先君那样死在了异乡。
曹国因为微小,所以经常是被欺负的对象,曹国对此也无力反抗。从这方面看,末代国君伯阳连同他的得意大臣公孙强倒是有些空谷绝响的味道,他们敢于复仇,敢于示强,敢于以小击大,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又是何其惨重?——自己命丧异国,国人生灵涂炭,延续了五百余年之久的国祚也从此消亡了。
曹国早已消亡,然而曹国历代国君的墓地聚集一处,让人难忘那个悠远的西周故国。千百年来,这里被后世人堆土如山,成为西周诸侯国中少有的历史遗迹,让无数后来人在此凭吊遐想,念千古之悠悠。墓草青青,松柏郁郁,庙宇森森,它历经了多少风蚀雨剥,又历经了多少人为的洗劫,然而仿山上的黄土塌了又填,墓草黄了又青,松柏伐了又栽,仿山还是仿山。
仿山,让我想起那悠远的往昔,那沉堙的故国。
*仿山资料——【定陶县志】记载:“仿山在县西北十二里,层阜隆然,古曹君葬地,积壤很高,仿佛如山。字曹叔振铎至伯阳二十五代并祠焉。”
曹国历代君王为显示其权势和地位,将墓葬封土尽力加高加大,逐渐形成了人工造山。“以人力作阜,砂碴辕于他方,迄今宛然嶙峋,崇三十丈,延袤百亩。”建国后,仿山成为山东省重点文物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