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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结(二)作者:张炜

发布时间:2022-11-28 10:4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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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

老农舍

在大城市生活的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其中的幸福也会忽略不计。我们人类文明的最大失算,就包括无节制地制造大城市。而且我们已经无法摆脱自己动手划出的这种魔圈。城市的彭胀无休无止,其实也是痛苦的积累和叠加。我的朋友到了一个更大的城市去工作,一年之后我问他环境上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感触是什么?他告诉我最大的变化是上班路上耗掉的时间太多:他需要两个半小时;爱人三个半小时;孩子两个小时。也就是说,以双程计,他们一家在路上白白消耗的时间就有十六小时。人生中每一天至少减去十六小时,这有多么可怕。在这十六个小时面前,所有的幸福大概都要所剩无几和大打折扣了。在这种消耗之下,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那么即便每天吃到人参炖鸭、处处如花似玉,也必得速速逃匿才好。

逃向哪里?逃向疏朗开阔之地,走向山青水秀之所。话是这样说,真要做到其实是极难的。人生负有难言的、各种各样的责任,而有些责任也必得在闹市里才能完成。问题是闹市里自有化繁为简之方,远离时髦之法。闹市里也并非全是跟从和追逐,不全是非要勒紧腰带显阔的尴尬。闹市自有闹市的安然度日之方。但假使机会来了,也仍然需要抓住不放才行。

就是因为这样的思绪盘在心头,所以有一天,当去一个半岛小城居住的机会一来,我立刻就整装而行了。

小城之美在于开敞和安静。可是我知道小城在商业时代也没有太久的安静可以享受了。凡是小城,她的模仿能力绝不可低估,所以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是染成的彩发满街,汽车把巷子死死堵上。还有,就是寂静之地必有蛮人,他们管理城市的办法就是粗野开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一座好端端的城市弄个喧声遍地,人仰马翻。这一切几乎没有个例外。一个曾经饱受其害的外地人眼睁睁看着一座可爱的小城怎样一天天毁掉,痛心疾首却毫无办法。

我当然正在走向这样的经历。可是我又将逃向何方?在小城徘徊的日子恰是我最悲伤的日子:忧己更是忧人,忧大地上所有的创造之物。难道我们的大小城市都难以逃脱那个可悲的命运?每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心寒。我不像一些开明进步人士一样达观,因为他们一张口就是那句废话:我是乐观的!我对未来是充满信心的!是的,这样说不痛不痒,既使人愉快,又不必负任何责任。一个人的乖巧,从来都是从说吉祥话儿开始的。好好说有赏。

然而我后来即便在小城,也还是找了个郊外的农舍住下了。这是一个朋友留下来的,他空下来让我住。老式房子自有妙处,尽管看上去其貌不扬。土坯做的墙,大土炕,老门老窗,冬暖夏凉。这里春夏的风雨格外真实,因为没有过分高大的楼房阻挡,听声势就能想起童年的原野,想到那时的大自然怎样发威。冬天的雪在房子四周平展而遥远地铺开,连着农田,连着一行行的杨树。为了对付寒冬,小屋里生了小小的炉火,听着噜噜之声,竟然御寒有效。我在窗上贴了剪纸,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清福自来。

这种感受是久违了。是的,只能又一次说如同梦境。

那些小城郊外的夜晚啊,同样是朋友,同样是一起吃吃饭喝喝茶,同样是论文谈艺风雅一番,也同样是偶尔迎来一些远客,可就因为是盘腿坐在大炕上,幸福竟然增加了数倍。这些场景至今难忘,历历在目。那些日子,那样的生活,多么平凡朴素,可它真是让人留恋,让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东去的居所

我在接下来的年头里还是一路向东移动。因为东方湿润,四季分明。我越来越受不了自己居住了二十年的这座都市,它虽然给了我一座城市的庇护,可也留给我一些可怕的病症。我有时真不知道该诅咒还是该感激它,只知道这是一座与之厮守多年的城市。我如果对它出言不逊,必会招致一些后果。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场合随口说了几句这座城市的不足和遗憾,有一位平时羞涩的美女立刻大声说道:我看这是最好的一座城市!我去了许多城市,没有一个赶上这里!她这样一嚷,老天,我怎么说呢?反驳?系统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当然大可不必。

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如果能稍稍聪明一点,爱惜一点,可能这座城市,也还有许多城市,一定会比现在更美更好;不,会美好得多。空气,树木,人行道,居住区,绿地;是的,还有公共图书馆和一些简单的体育设施;我们会想到许多早已忘记的人的需求。这是我们的基本生存条件。满目灰浑的破乱大城,你不嫌弃,那么你就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吧,你因此而患上的一切疾病,都需要你自己承受。那个时候,谁来听你的呻吟?

谁来听我的呻吟?没有。所以我才要一路向东,寻找我的绿地和白云蓝天。它在哪里?它真的就在东方吗?尽管怀疑,也还是在命运之手的引导下蜿蜒东行。就这样,我来到了半岛小城,在它的中间或周围一直住下来。这儿仅仅是人的喘息之城,心疼之城,希望之城,也是困惑之城。在这里,你有时间看到我们的城市是怎样一点点变大变坏,一点点失去光泽的。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在沿着类似的轨迹向前,鲜有例外。

一开始这里有多少柳树,一律的垂柳,像巨大的拂尘一样立在大街两旁。它们来自十多年前的一次聪明选择,不知当年哪个有决定权的人说一声“植柳”,于是柳就有了。我记得一个诗人从遥远的海外来到这座小城,当时正逢初夏,诗人一踏上街道就大呼小叫:天哪,这一城的垂柳啊,我全世界跑了个遍也没有见到,真是绝了!这就是诗人的评价,也是我长久的骄傲。可是诗人说过这话还没有两年,小城人就动手砍伐柳树了,直砍得一棵不剩,理由是:听说别的树更好!

现在的小城没有柳树了,而有了各种“别的树”:矮小,参差不齐,就像我们所看到的其他城市一样。

就在这个让人心疼的小城里,我找到了一个居所。它其貌不扬,夹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楼房中间,在城区的一处高地上,据说许久以前这儿是老衙门所在地。不大的居所里有一炕一桌,一口大铁锅,一个小书架。当然没有暖气,这种东西当时只有城里的贵人才有。我在入冬前备好烧柴,一些碳,还有最好的引火草:松塔。这些松树球果多么完美,它们漂亮得简直让人不忍生火。冬天我把大炕的洞子里点了火,多半个屋子就热烘烘的了。而夏天的小城是不难过的,我的小屋里从来没有用过空调机。

小屋是老式木窗,虽然做工粗糙,密封不太好,但仍然适合贴上窗花。冬天,我每天早上看着窗上的冰凌花怎小心地攀过了窗花,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愉悦。它们让人想起童年,想起那个时候的霜雪雨露。真是奇怪啊,今天的这一切仍然还在,可是其中的诗意却被我们现代人驱赶了个干干净净。我在这样的早上尽可能多地懒在炕上一会儿,一边听着渐渐大起来的街声。无论天多冷,小屋四周最早响起的声音就是叫卖粽子的,他们来去不息,一拨走了一拨又来。因为人们起床的时间是不同的,所以热腾腾的粽子总是能够找到买主。一位朋友从外地来看我,一连几个早晨都是被卖粽子者喊起来的,他于是就感叹说:霍咦!这里大概是全国最能吃粽子的地方吧!

有了这个居所,就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忍不住赞美起整个小城。这也使我想到,任何一个地方原本总有一些极美好的东西,它们总是被我们自身的愚蠢给覆盖了、弄伤了。对于大自然本身,我们人类肯定是有罪的。

我出差去外地时,时常想起的地方就是我在小城的小屋。无论是多么华丽的居所也不能使我的情感移动。这是一个极淳朴的地方,它像人一样有性格有精神,我既然在其中安身,那么它就会不自觉地影响了我。我一共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五年多,而这五年多是我工作量最大、也是身心最健康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感激这个居所?我每一次去外地游走,心中总是泛起一个形象,这就是我的小屋。它就像一个慈祥的老人那样站在路边,期待着游子,以至于每一次从远方归来,一走近它,我心里都有一种真实的感激,热乎乎的。

水啊

在水边筑屋可能是人生的又一梦想。大都市的罪过之一就是远远地阻隔了人与水的亲近。尽管比较聪明的筑城人总是想方设法把水引入城区,但他们所能做的仅仅如此而已,绝大多数的城里人还是与水无缘。那些以水著称的城市,如果实地考察起来,会让人觉得那一点点水简直算不了什么,微不足道。水啊,自然的心灵,大地的眼睛,可以洗涤万物的清澈之源,就这样不见了。而人离开了水会是不幸的。

可能由于我出生在大水之滨,所以一离开了水就有一种焦躁不安,总害怕生活变得过于干枯。许多年里几乎是一路逐水而行,水在不知不觉间牵引着人生轨迹。行走在城乡之路,只要是眼前出现了一片大水,立刻有一种愉悦和亲近感。无论在哪里,只要看到一片水被污染了,心头立刻会泛起一种绝望感,这绝望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人类的恐惧不安和肮脏,这一切都等待水来洗涮,可是人类却先自动手把水弄脏了。人的视野里如果能有一泓清水,就成了人生中最质朴最诗意的追求。

在小城南部山区,一个小村向阳一面是深深的大水潭,而且绝无污染,常年清澈。一个朋友就在那个小村的南端居住,他们家有一个两层平台式楼房,长年闲置,于是热情地邀我去住。这时恰好是我不得不搬离小城居所的日子,内心十分惆怅,所以这邀请就让我分外高兴。那是一个小小的山村,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老式的,一律黑瓦青砖,开着几个小窗,远看像一群可爱的刺猬伏在大山脚下。朋友的两层平台式小楼是全村最高的建筑,我们登上二层就可以鸟瞰全村。从这里再看南边的水潭,简直近在咫尺,蔚蓝蔚蓝,水波不惊,山的倒影就在其中。

我把简单的用具搬来,然后就在这里住下。水潭是我的心情,它一直是那么清澈平静。几天后,全村的人都一点点熟悉过来,他们把一层好奇抹去,开始了对外来人的帮助。山村里才有的黑咸菜是萝卜做成的,油亮油亮。还有一种山野菜做成的饼,泛出特别的香味。从水潭中钓的一种黄脊小鱼长约二寸,烤得酥香逼人,据说是一种长不大的特别美味。这些东西都是山里人一代代的强大滋补,是最让人信任的食物。

雨水过后,山里人约我一起去山坡上拣“香水牛”,就是长了两条长须的甲虫,肥肥胖胖,在锅里煎一下就是一顿佳肴,如果再有一盅白酒,那就是寒湿之日的清福了。除了它,山里还有豆蛹,多籽蚂蚱,知了猴,蘑菇,总之美味多多,不胜枚举。这些吃物与山民的欢乐知足,还有健康自信的日常生活连在一起,让城里人费解而生羡。所有的这些东西都依赖于水,是湿漉漉的天地里才有的。雨停之后就是美妙的收获之时,找天然吃物,同时再备下白酒。我在全村最高处的那栋水泥房子里可以看到户户炊烟,如果是北风,还能清晰地嗅到全村烹饪的香味。

水潭太深了,村里人在夏天也很少下水游泳。潭水洁净无污,鱼在深处都看得清楚。只有靠近山麓才有苔草伸进水里,那儿据说就是大鱼的窝。这儿的水鸟总是单独行动,它们的模样在我眼里简直很少重复,每一次都是新的面孔,有的洁白,有的碧绿,有的长长的喙,有的高高的腿。水鸟在潭边踟蹰的样子优雅之极,它们仿佛没有更多的急切心情,仅以漫步为主,狩猎倒在其次。我每一次来潭边都钦羡水鸟,先是盯视一会儿,然后就像它们一样悠闲地走起来。

水啊

在南部山区水潭边的幸福仅仅持续了一年,后来就因为具体工作的变更而不得不搬回小城。可是我仍旧迷恋那里。有时半夜醒来,恍忽觉得南风正从潭上吹来,带来了水波的气息,夹杂着黄脊小鱼的呓语。可是很快就能听到街上驰过的夜车,于是披衣坐起,满心凄怅。这里即便是凌晨两三点钟也不再安宁,这与四五年前的情形已经完全不同。这就是一座小城的变迁,它也没有例外地走向了喧嚣,总有一天与那些大都市相差无几。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小城近郊有一座中小型水库,而它的一边就是一个院落,内有灰色的水泥楼和几间平房,这就是水库管理所了。管理所当是几十年前的产物,如今这几幢建筑已十分陈旧,并且空下了三分之二的房间。主人寂寞,他们见我如此留恋这湖清水,立刻高兴起来,变得非常好客,说:这里的鱼真肥。我笑了,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儿有一片开阔的大水,有长满了半个堤岸的柳树和青杨。多么不可思议,这儿离城区仅仅五六公里,眼下竟然没有一个游人。主人欢迎我来这里完成自己的部分工作,这使我满心感激。

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水畔皆有迷人之处。除了狂风大作之时,每一种天气几乎都在彰显这里的美。冰凌,雪,飘飞的细雨,春天的柳絮,深秋里的玫瑰,都在妆扮这片大水。就因为它的抚慰,我又一次变得安定和满足,眼里的一切都变得簇新。这里就像南山的水潭一样,是又一处难得的安居之地。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妨碍我们的选择呢?

当然,眼前这美好的水畔只能让我留恋向往,而不能当成长久的居地。它吸引我,让我来来去去,乐此不疲,未能割舍。我向越来越多的朋友引见城郊这片亮水,介绍它奇迹般的沉寂。也就在这些日子里,我顺着水的流向一直向前,不止一次绕到了小城东郊的一条河边。我终于在河岸发现了一个小村,并在小村里找到了新的小屋。我在小屋安居下来。

我常常不无自豪地说:我是河畔人家啊。

这条长满了芦荻的河日夜不息地奔流,它赶路的声音直传到我的窗下枕边。这是那片大水对我的问候,是它捎来的讯息。我相信,即便是更远一些的那个水潭也与水库、与这条河相扯相连,它们是挛生兄弟。河水在大雨季节里咆哮,有时它会淹没河上的那座漫桥。我曾在夜晚长时间站立河边,看泛着白沫的水流冲荡而下,想象着远方的大海。

最大的水就是海,我终有一天会临海而居。这就是我在漆黑的夜晚想到的。苍茫无际的海,水天交接之处藏下了多少幻想,我会更多地停留岸边,去遥望邈远。

简朴生活丛书 张炜 《我选择,我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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