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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原文·没落贵族

发布时间:2022-11-28 10:3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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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终于开始下起雪,纷纷扬扬飘了两天。打开八楼的窗户往外看,天空一扫前几天阴霾的灰色,一下变得净白起来,连着心情也愉悦地跳跃开来。这样一大片亮白散发柔软光泽的颜色,让雪片带着凉透的寒意就穿过手背直往身上而来,落在脸上、手心和裸露在空气的皮肤上,细细咧咧溢出摩擦的呢喃声,我看着它揉在手心慢慢凸现一汪汪的水渍,通体晶莹,沿着手指的缝隙滴落地面。一时间,我竟然痴迷般的喃喃自语,那些厚厚覆盖屋檐的白色扑面而至时,印象中反复出现的,却是记忆里同样的色彩铺盖在大块金黄的画面,划落满眼的视线,迷离出清凉而又苍茫的浓重残味——只是无意间的一笔,堆积一旁露出一截截土黄的泥土里。

我用力呼吸,眼睛里看到的,分明全是陕北高原深冬的气息。

应该是六年前或者更久,我有点质疑是某一段行程遗留的依赖症状。我试着打开封存很久的照相薄,黄沙故道的城墙和信天游曲谱一片片跟着手指的翻动跳到眼前。于是,我记起那一年也下着雪,也有满天飞舞的白色景象。它和我第一次从潼关火车站茫茫然下车,沿着黄河混浊的水流,一眼望到镇北台残墙断壁的行程,整整相隔了十六年。即使放在今天,我依然怀疑,我全部记忆里重复进行的陕北之行会如此简陋而深远,以至后来,在勾勒不同题材的画稿时,一直间隙性唤起我对于深褐底色和纯白色彩这种巨大落差的流连。这些色彩,在我的画面反复出现,或悬挂墙上,或铺在桌面,像斑驳的巨大水母,飘浮在我头顶,让我有点喘不过气。但这不是主要的,曾经有几次,我俯视着黄土碾成的残墙断夯被露水一点点滋润,并很快呈现出浓烟的黄色,连同土窑洞外棱线分明的坡度和门前枣树的枯枝,都在意念中化作断断续续的线条,它们在划过纸面后又渗透在记忆深处,有呜泣声缓缓传出。

明崇祯三年,米脂李继迁寨小名叫岂生的驿卒召集他的同行和饥民们揭竿而起,雪片毫无征兆在起义队伍四周弥漫出来。他深信这是个好兆头,金黄土地在堆积柔白色彩的过程,每一笔都可以熬成浓浓的血浆。这个小驿卒多年后果真成为几百年陕人本土堪称伟大的大顺皇帝。他把国都建在西安城里,又改名为西京,是因为别人都说这座城市有帝王之相,但李自成的大顺王注定做不了很长时间,因为那时候城里蒙头灰脸也闹起了饥荒和干旱。最主要的是,作为国都的原住民都选择了回避记忆和出逃的方法。后来,我在多次打开历史书籍忽然会多了这样想法,一个城市的纯净除了下雪天气的赏赐外,一定程度上也和制度上的清廉有关系。西安是不是块净土我无法证实,但西安人一直自誉为历史上建都朝代最多的古都时,从来没有把大顺王朝作为一个朝代计算在内肯定也是事实。所以我断定,西京当时也一定混杂着太多的诽闻和太多贪婪堕落。如果我再展开想象设想一下,这座城的上空当时也少了如此柔白的大雪降于此,不然,大顺政权也许会维持更长时间。可惜这种理论在明史或现代史上很少或根本没人来证实。倒是后人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在米脂老城的十字街头给大顺帝矗起了李自成挥马扬鞭的雕像,冰冷的花岗石基座上就刻有毛泽东的评述:“吾国自秦以来二千余年,推动社会向前进步者主要是农民战争,大顺帝李自成将军所领导的农民战争是二千年来几十次此类战争中极著名的一次。这个运动起自陕北,实为陕人的光荣。”这个“陕人的光荣”字眼,写尽了陕北高原绵延千里的不朽和厚实。

下雪天气的持续过程中,我的皮肤和背后的整排墙面开始长出粉嫩的豆芽色,带有潮湿的新鲜水分。豆芽色后来慢慢远离我的视线,我才发现自己身上早己涂满这个城市特有的冰冷和寒意,它们躲藏在某个狭窄角落,冷不丁刺痛了我,我不得不捂住伤口,我在倒下的同时,竟发现自己不小心有了传染的可能。我试着转身,发现竟无法逃脱。再后来我开着车出门,就想去一个远离冷漠和固执城市的地方。我把自己蜷缩在车里,仍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气从四周包围而来。或许我更应该说明一下,江南的靓丽色彩有时太过跳跃,我选择单纯色调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它暂时缓和不间断生成的浮燥。现在想来,六年前平静如水的一往无前就更值得怀恋。几天后,汽车在掠过一大片尘土飞扬的黄土后,记忆中金黄金黄的颜色就占据白皑皑整幅的视线,堆积着厚厚积雪并有凝固深褐色苍凉的背景很从容地屹立。

金黄或柔白色彩铺设黄土高原的过程,常常是和一个足够强悍的名字挂在一起。在无可回避的记忆里,戴白毡笠、马踏黄土的李闯王形象就迅速演示成小时候广为流传的伟大塑像或者一本历史书。我上中学时,操着卷舌发音的语文老师在讲解这个字组时通常把声音提高到声嘶力竭的状态。连续几个阴冷的冬天,我在回家途中总想象自己戴着白毡笠,穿蓝漂布箭衣,乘乌驳马,率领着20万大军在德胜门外接受众人山呼海啸的拥戴,老百姓抢着抱住我的马头,含着热泪对我说,闯王,终于盼到你了,背景上灌满改装过的赤红和朱膘色。这个情节其实带有很大的虚构成分,陕北的农民领袖突然一下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帝,一路上的憧憬全部飞到紫金城的后花园了。事实上,当时发生在北京城官吏和财阀无休止的掠夺,确实给大顺帝国的消亡贴上了加速的标签。有一天,我把我的想法写在语文练习薄上,在一条僻静街道的拐角处,找到涂着绿色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当天就在梦中看见李自成和为他歌功列传的作者。后来我奶奶说,那个晚上,我在半夜的梦境中激动地哭醒过来,我的哭声尖利而且冗长,像极了陕北的信天游,“一阵阵黄风一阵阵沙,我看着多少心上如刀扎。一阵阵打鼓声一阵阵麻,来了闯王开着城门迎着他。”如如黄河边金灿灿一片高粱地竖起的麦浪,拖着会拐弯的音节,在倒地时候,余音全被吸收到大人耳膜的老茧里,一鼓一鼓发出新鲜的潮涨。

若干年过去了,奶奶和那个写李自成传记的作者故去了,闯王的白毡笠也慢慢淡忘,或许这原本就是属于少年的多梦年代,在稍许重击一下后,消逝得也很迅速,像退潮的河水,突然留出一大片的空白。这样又过许多年,直到我在潼关南原开始走向黄河咆哮的岸边,我才突然领悟,黄土高坡上生成的原色本就是如此的千锤百炼。它们穿越过一瞬而过从旁边擦过的路基,背景很快便拉拽成画面上凝滞的背景,留在脑海,并挥之不去。这种色彩自然是和黄土高坡的积雪和阳光的飘浮有关联。上午或者临近傍晚的阳光,或许更能解释这种光合效应带来的感动。其实我应该这样描述——通常以一种静止姿态接受阳光照射的晴朗日子,传递热情的垂直距离也被无限缩短,置身其中,人们常常会不自觉相互吸收并最终融合为一个巨大的整体。如此透彻厚重的金黄色块,在每一个画面停滞的段落,都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想象空间。触摸到它灼热的呼吸而不带一丝丝的浮躁,让它肆意缠绕四周,自上而下灌穿全身的时间只需一个转身。

许多次,我在这片土地上静静地仰面倒下,察觉自己在一点点消失,剩下的,全是蓝白一片的天地和乳白色的云朵。

李自成迫崇祯帝在煤山古树上自缢,最终坐上大顺帝王位时,他的大军也所向披靡攻下了北京城。这是公元1643年的初冬。无定河还裸露在一片苍苍白白的河床内,落日映照的河水从容地从盘龙山下的大顺皇帝行宫前流过,带有一些怜悯的表情。我所找到的史料上记载,李自成率大军回米脂参加祭奠,他挥着手站在无定河边对乡邻和本族说,愿意随我去做官的,跟我到长安城去,愿意留在家里的,另外赏赐你们钱。仅仅过了41天,镇守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便引清军入关。吴梅村后来写下“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诗句时,大顺帝已带着他的亲随和几个妃子辗转于山西、湖北一带和当地乡勇在争夺地盘了,我相信,这种残红蝶血的大块背景应该有足够的惨白色彩被从中一击两段,填充着无奈和绝望的喘气声。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无聊,我纳闷这样的想法——大顺帝可能没有来得及阅读“冲冠一怒为红颜”,所以忽略了所谓“红颜祸水”带来的颠覆性结果。不过,李自成对于乡邻和本族的诺言终究是体现在实处的,我认为,至少要比现在的某些官僚要诚实得多,即使他在位只有几十天或者几个月。从这一点来看,这个小名叫岂生的大顺皇帝也足够在历史教科本上留下很重的一笔。

和第一次去黄土高原带来的震撼不同,我在贪婪吮吸浑厚气息的过程中,又增加了辨认土黄和金黄色彩的触觉,这多少有点让我吃力。那些长久飘浮在黄土地的空灵和滞重,在不断抚摸我皮肤时,带有很长时间的苦涩和刺痛,让我无法逃避。或许我根本无力去选择逃避。它渗透在每一个可以用来喘息的空隙,在下雪季节从灰黑的江南屋沿下滑出,则是轻轻一拂,便毫不迟疑覆盖我整个的思想。再后来,便有一阵阵的馨香舞动黄色的花粉扑面,被吸进通体的舒适,复制与粘贴着残留心中那块洁白纯净的土地。尽管它很遥远,但仍然有着金黄色和柔白的炫目反光。

这块承载太多沧桑的土地无法让你轻易割舍而去,置身于整片整片浓厚的色彩里,除了满足眼睛无限扩张的需求外,一定还会多出沉淀的历史负重。

我必须承认江南的下雪季节和黄土地的深冬并无很深的渊源,我有点牵强地做一件容易迷失方向的傻事,但我把握不了自己。我在一次次抬头时,常常显得很无知,即使我连续几天在画布涂上喜欢的深褐或乳白颜料,也无法证明是属于我意念中间隙性的片刻回忆,我无法控制的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想象,经常会突然填充我的大脑,让我在某一个阶段或某个季节感到无所适从。于是,我只好怀疑自己也开始传染上南方城市常见的浮躁或固执病症---“时常幻想着自己是一个远古的英雄,手持纯铁的长矛,骑一匹踏雪的高高嘶鸣的白马,在落日映照的黄土地边缘,像一颗流星滑过天际。”

在我走到八楼的窗户前再次向外眺望,我看到眼皮底下的枝头也挂满积雪,它和屋檐的柔白连成一片,附在城市灰色的水泥背景上被我俯视着,生成一点点冷漠和冰点。这个时候,正和我开始凝合成的寒气吻合一起。我有点厌倦了自己。我又看见向北面一直冷冰冰延伸开的道路、行人和车顶,它们在我不停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变小,最终消失在视线里。而在此之前,我却多么迫切希望自己能站在一大堆盛开白色雪花飘浮下的黄土地伫立,我想把这座城市连根拔起,移植到黄沙飞天又富含营养的泥土里。我知道,浸泡在雪水中的泥土多半是属于净土,它很少掺有功利和浮躁的水分,依附之上,会不由自主灌输着诚挚得苍凉长长的投影,这一点,恰恰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所不能做到的。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城市灰调子的水泥色彩,很难画出如此单纯和完美热情的笔触,与此同时,它们正渐渐被固有的冷漠和偏执场面,扼杀在灰色的风化和沉沦里。

多年末见的大雪暂时遮盖了城市常见的阴潮景象。我在这个下午闭上双眼,极力模仿着类似黄土地高亢古朴的声音唱着,一边摇动着神经质的情绪,依稀看到黄土缭绕的无定河和天空的灰白混杂在一大块庞大无比的浑厚里,我反而渴望着它们一点点笼罩着我全身。还是那个下午,我站在距米脂县城约100米处的盘龙山,俯视着被河水与黄土塑造起来的悲壮而寂静的行宫,我试着像大顺帝一样对黑压压的大军和乡邻挥着挥手,耳膜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丝喧嚣的敲打,他们连同这片净土静静划落其中。这一刻,我显得特别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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