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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跳舞》全文·蓝翔

发布时间:2022-11-28 10: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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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叶子看上去似乎累了,斜着身子倚了沙发靠背,将头尽力的向后仰下去。便自然地露出一段鹅颈来。林便不由的为之一动。顺着目光望去,叶子显得相当的平静。

一时间,林便无端地紧张起来。或者是因叶子的平静给了林压力还是别的,林说不清。只觉得多少天来想同叶子说的话就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了。林竭力的搜索着自己记忆的仓库,他希望能在突然间想起那些令自己曾在自语中变的激动不已的语言来。然而,所有的努力都似乎变得苍白起来。他甚至感到连自己的脸都因此而变得扭曲变形。这时,叶子猛得坐起身来看他,林在仓促间想寻找一个适当而努力的微笑,却并不成功。就听叶子问:想心事?林在一时间未找到答言,就又听叶子说:心情不好?林似乎感到了自己的狼狈,一时间变得无措起来,他甚至不敢太大胆地去看叶子的目光,只是一边矢口否认,一边暗自庆幸舞厅灯光的暗淡,竟不至于令他在众目暌睽之下让自己本来就黑瘦的脸庞变成某种动物的器官一样难看而难堪。然而,叶子并没有注意到林表情的变化,只是生气林对优美的旋律麻木不仁。这个结果,似乎更令林感到不安。在林的心目中,叶子总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活泼可爱,时而沉稳干练。起初,林一直认为,叶子是属于那种外向性格且心无城府的女孩。渐渐地,叶子在林的目光中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开始,林以为是自己太多猜测的缘故,后来,才慢慢地发觉,叶子是个相当鬼精的女子。她总是在最适合表达自己的那一刻站出来,令周围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且使你心悦诚服。这种行为,总会在当时令林心动不已,而在之后的回忆中变得可怕起来,且会使林在不觉中想到前段日子《小说月报》中所刊出的一篇题为《玫瑰灰的毛衣》的小说,其间的感受曾令林用一口气将它读完,而后却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那段时日,妻总问林:何必呢?林始终都未回答过,他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于是便将这篇文章介绍于妻,妻读了似乎比他反应更强烈。林记得,妻大抵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从那篇小说中走出来的。而林就问:何必呢?妻同样始终未答。

其实,林认识叶子纯粹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林喜欢跳舞,叶子对其似乎显得更是情有独钟。林记得叶子曾对他说过,在她最喜欢的两种运动中,首要的一件便是跳舞。所以,他们的认识可以说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结果。

出于性格的内向,林并没有在发现叶子的一瞬便请她跳舞。林一向并不喜欢同舞跳的不出色的女孩子跳舞。无论这女孩怎样的美丽、漂亮。他觉得跳舞应该是一种美的享受,它的存在完全是靠一种美妙的感觉而独立支撑着的,而同那些连舞步都站不稳的人跳舞,会破坏这种和谐而美妙的感觉,其结果味同嚼蜡。

因而,林第一眼看到叶子,是读到了她的舞步和身姿。林便在那一瞬间想象她的容貌。这或者是一种自然的条件反射,或许是跳舞人的一种享受。

其实,谈及舞姿的标准,叶子是不够的。然而,她的那种近乎是天才的、对舞性的理解和表现,在众多的舞者当中脱颖而出,让林一眼便将其捕捉了起来。

大抵是因为眼神不好的原因,林始终未看的清叶子的面容。有一段时日,叶子总在音乐停止后消失在舞者行列中,而每当音乐响起时,她便时如一只翩飞的蝶,轻盈而快乐地掠过舞池。而那一段时日,林始终未再邀请任何一个别的女子跳舞。在默默中,林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叶子,为她舞而舞,为她乐而乐。而她却始终快乐幸福地舞着,在她那有规律而无拘束的时间里淋漓畅快地遨游着。决不会想到在另外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热烈的目光时刻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为她鼓掌,为她祝福。

然而,有那么一日,叶子不知为啥没有来跳舞。林早早地去了舞厅,并选了一个决佳的位子坐定。时间一分一秒地消失,叶子的舞伴一个个纷涌登台,而又纷涌退场。直到最后一个舞者走出舞厅,林才惊觉:叶子今天是不会来的了。在回去的路上,林用千百个理由为叶子开脱,又用千百个结果将其否定;然后,又编织千百个故事为其假释,而后,又侦探般一个个将其枪决。整整一个晚上,林思索着叶子缺场的原因,但始终得不到一个能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这一天,林的心绪差极了,他甚至怀疑下午舞池中的舞者竟会在一时间因缺少了叶子而失了灵性,晃动着粗笨的四肢,犹如猪猡。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林便无端的取来多年未有动过的画笔,为塑造一个令他伤痛的舞者的形象而挣扎一休。第二日早,他见妻的第一面,妻就嚷:今天你怎么这么丑,简直又丑又老。林似乎傻傻地怔了一怔,镜子里的他的确显得憔悴。这是一夜未合眼的原委么?他一时竟找不到答案。妻劝他最好刮刮胡须,林摸摸葱笼的下颏莫名地笑笑,这样不是更好么?!

之后足有一月林再未去舞厅,单位的事情恰巧在那月里安排的相当的紧凑,有几次林曾不着边际的想去探望一眼,然每每总会因领导的呼示而使心思搁浅。

再次看到叶子轻盈的舞姿是在阔别一月有余的一个周末,那日日光盛而烈,虽然近乎深秋,但暑气仍未消尽。林从汗流的夹缝中挤出来去了舞厅。就在林落坐未稳的时候,舞曲莺然而响,叶子春天般的脚步泻满舞池,令林在恍惚间感到一种莫名的舒畅随乐而起,散向了整个舞厅,充溢着林的心房。林突然间有了一种冲动,一种请叶子共舞的冲动。

经过反复的考虑而又精心的想象设计,叶子终于在林认为一个较对自己邀其跳舞有利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其实,这种有利的位子并不止一次在林的面前闪现过,而林却始终未能捕捉到即便一次,每每都因莫名的困惑而让叶子被别的舞者捷足先登,林总会暗暗的为自己寻找一个自我谅解的方式从中解脱出来,就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精神胜利法”。林想:鲁迅所发明的这种方式方法不但的确有用,且有时会相当的凑效。因而,林对于始终未能同叶子跳舞尽管渴望,但却又有一种莫名的胆怯。他知道,那是一种自卑,一种从小养成的,或者说标志着一个人成不了大器的一种定性、定理的东西,但却是任何具有这种本能的人们始终无法摆脱掉的一种巨大压力。有时,它会在突然间令你斗志全无,死气横生。尽管,林始终努力地克服着、挣扎着、奋斗着,但它总会如一条毛骨悚然的毒蛇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咬你的血管,令你在倾刻间横尸街头,一任无情的风雨凄淋。

林倾耳谛听着,乐点如战鼓般从心中响起,林在突然间感到了自己呼吸的急促,以至于在邀请叶子的一瞬因嘴角神经的紧张而使的本来思虑默诵了千百次的一句套语无端地含糊起来。叶子似乎怔了一怔,表示了对林邀她跳舞的惊愕,林的心在同一时刻一阵抽搐。

最终,叶子还是在一种林分明的看的出的不情愿中步入了舞池。

对于林来说,那一曲舞在之后的记忆中近乎铭心刻骨,但却似乎是林认为跳的最为慌乱、无绪、笨拙的一次。在回忆性的谈话中,林谈到,只记的自己的脖子仿佛犹如被一个生铁套子套着,脚和手臂似乎绑了铁条,一曲的茫然,一曲的错误,一曲的被人踩或踩别人,另外便是一片空白。

(二)

林同叶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在半月后的一个周末。

林如期而至,象往常一样拣一个自认为有利的座位坐定。舞厅的光线看上去十分暗淡,又加上林本来有轻度的近视,至使林对舞厅的空间感与周围的环境概念适应起来便明显的较为薄弱了些。在大约十分钟内,有几位早到的熟悉的舞友同林一个劲的打招呼,林因不能清晰地分辩出对方的面貌而只好含糊地应答一番。幸而,搭讪者同林并非深交,只是些半熟不生的舞友,所以对林含糊不清的回话及迟钝的反应并没有在意。

舞曲一支支悦耳的旋响着,舞客们一对对相拥着纷涌绰约地在舞池中滑翔。林本能地感觉到在迎面暗的尽处有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在闪烁的亮光中时隐时现;浮现在背景为暗褐色的墙壁上,犹如浮雕般挺拔而高洁。

林直觉着,一定是叶子。那位同自己接连跳了五支舞而从来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她的面庞都未真切地直面过的女孩。

坐在叶子遥遥的对面,林一边仔细地分辩着,一边习惯性地燃亮一支烟,深吸一口而后引颈朝了灰色的布幔吐出去。这大约是自己点燃的第200支香烟了吧。林思索着。这种习惯是在见到叶子的第二次开始的。那时,他觉得只有香烟才能令他安稳而孤寂地端坐在某一个角落,静静地欣赏叶子尽美的舞姿给自己带来的欢愉和慰藉。掐指算来,今天该是第二十一次见到叶子婀娜的身姿了吧。但林却真的从来与叶子未有过一次正面的接触。即便邀她跳舞,林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理障碍,致使他不敢去大胆、放松地看她。

因此,在林的印象里,叶子始终的朦胧,始终的充满着想象和幻想。林便时常把叶子想象成戴望舒笔端的那位撑了油纸伞的丁香女郎,每每都会令他在夜的尽处仔细地用缭绕的烟雾,为自己尽力的去编织一条悠长而潮润的雨巷,一任她圣极、美极的踽踽而行。

舞厅里的光线逐渐在林的眼中亮起来,林已差不多能无误地确定对面熟悉的身姿的轮廓便是叶子。叶子看上去象是等人,每隔一小会儿便四处转望一眼。林猜测她在等一位年轻的神士般的舞伴?或者在等她那位形影不离的女友?他这样侥幸的又想,但这种想法刚一闪现,林便发现了自己猜测的错误。叶子的那位女友分明的在舞池中正同一位看上去三十四、五的男人,一边跳舞一边开心的交谈。有几次甚至差点踩着林耷拉在舞池中的半只脚。但她并不认识林,最起码对林没有任何的记忆储存,林在发现那女孩看林一眼后这么想。尽管如此,林依旧感到一种莫名的不知所措,仿佛自己的心思在突然间暴露于每一位舞客的面前一样令林感到了耳轮的煎熬。

叶子却在同一时刻拒绝了一位年轻舞者的邀请。或者是出于对那位邀舞者的尴尬,叶子抬手拂了一把额头的流海,算是作为一种对邀舞者无言的解释性的歉意吧!

等林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舞曲已又停又起了,四周的舞客纷纷落入舞池,众多的人在偌大的舞池中各自的穿梭着,显得臃肿而凌乱。林已然发觉,叶子周围的座上的人一个个的起身离去,叶子似乎依然没有想跳的痕迹。林思索着或者该去打一个适当的招呼,做为礼貌。然而舞曲却嘎然而止。舞客们如涨潮般涌向岸上,有被踩着脚的人们的呐喊和近乎村庄里散戏后的骚乱,使林在突然间想到了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的《驴皮记》中的一幕人生百态般的场景,夹杂在香槟和脂粉的腻味中,一时间使林失去了视线。

然后,林的思维便随着一曲漫无边际的慢的四步舞曲晃悠悠的向四处张开。

其实,林一向并不爱跳这种慢的四步舞。但大多数来此的舞者却爱跳,林想,大抵是因这种舞能迎合或者满足一些舞客们一种躁动不安的心境的缘故吧。因此,有人便戏称其“贴面舞”。并且,几乎每跳这种“贴面舞”林都能从不同方位或角色里捕捉到一些不同程度掩耳盗铃般的贴面镜头和贴面语言,包括学生、儿童和干部、老人。林于是便常在心中为其舞更名为“上帝之舞”。

终于,那曲“上帝之舞”犹如鲁迅笔下的“老旦”般落幕了。舞客们在灯亮的一瞬间绅士般隐身而退。而后随着一曲欢快明朗的中四又一哄而落入舞池。

林尽管心中仍然忐忑,但毕竟有了前几次邀舞的经验,看上去明显的沉稳了许多。

对于林突如其来的邀舞,叶子略显诧异但却似乎很风度的欣然应邀,这样,使得林本来忐忑的心在一瞬间仿佛寻找到了一个适当的支点。尽管如此,林还是在接触叶子指尖的一瞬,包括整个身躯都导致有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叶子看上去始终十分的平静,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林的这一细微反应,便随林轻步滑入了舞池。

一时间,轻盈的舞曲溢起,随着林渐渐平静松弛的神经一起漫过整个舞厅的每一处角落。林拥着叶子在繁杂凌乱的舞场中飞快的穿梭,流动着。林觉的,在猛然间,仿佛有一缕雨后灿烂的虹从中升起,斑烂而晶莹剔透。四周如注的目光透过来,夹杂着羡慕与妒嫉,赞赏与渴望。与此同时,林便感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自己与骄傲结合起来,形成一道风景,在他最嘹亮的夜的尽处,光彩夺目。

从那天起,林显得相当的精力充沛起来。无论在家还是单位,每日都扬着一副温和的笑脸。甚至连从前经常困扰自己的许多经常性、阶段性的痛楚都再未出现过。妻对林的一反常态表示震惊和疑惑。同事们更是惊讶不已,连办公室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妇人都睁了明显奇怪的目光盯他刮的发青的下颏。

林明显的对每个周末变得慎重起来。每到那天,不管有多么重要的事情,林都会绞尽脑汁的去想一个恰当而并不被人怀疑的理由一一将其开脱,然后,怀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喜悦,前去寻求那份即便是极其短暂的、远离尘埃世俗的圣洁感觉。

渐渐地,林同叶子共同迈过了陌生的门坎。在叶子回忆性的讲述中有叶子好友莹对林的一段简洁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概括语言:一直以为林是一位令人惊讶的哑巴。林便有针对性的对其的论点进行了透视:自己只能算是一个比较沉默寡欢的人,并不能列入残疾人的行列,以待救济。

(三)

其实,在人与人的正常交往中,林总是被一种天生的紧张和无形的压力时刻的困扰着。妻一向称之为“男人的羞怯”而林却深知,这并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羞涩。关于羞涩。或者是对庸人们的一种褒义性质的贬低吧,而这一定义似乎仅局限于男性公民。

从某种意义上讲:羞怯,包括腼腆应毫不掩饰的称之为一种心理障碍,合名自卑。它代替着一个懦弱者本质性的东西,包括某种文化人的传统的成熟、理智或者迂腐,均是一种带有消极烙印的代用品。例如:范进、阿Q、孔乙已。

林曾不止一次的努力的去克服这种腼碘。然而,无论他在别的方面怎样的坚强,在感情领域中,他却始终的由于成熟而冷漠,由于理智而懦弱,由于迂腐而愚昧着。在林生命历程的外交史上,他曾成功的迈出过一步,但这萌芽般的一步却如一朵温室内的花蕾在一次不经意的游戏中被一位女孩不经意的轻轻挥落了。

从此,林仿佛一位隐居的道士,变的更加的“腼腆“起来。在婚后的夫妻谈心记录中,妻称之为“懦弱”,而林便在家庭常常赤字当头的情况下被这双层的压力挤压成一种“无能”。

林便在社会与生活的压力下无能的生存着。

或者,叶子的出现,使林在压力生存的缝隙里得到一次看似喘息的机会。林因此而在认识叶子的时日里渐渐变的合群起来。每每同叶子在一起,林总会有一种勃勃的生机,充满全身。有一次叶子便以显得十分惊讶的神色对林说:真想不到,有时,你还真不是一个哑巴。

林和叶子以舞友的名义持续而稳定的发展着。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叶子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时日里固定的出现。林因认识叶子而又新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亦因认识叶子而为她介绍了一些新友。他们舞友的关系始终不即不离地出现在适当的场合。于是便有了熟悉的眼神,有了重复的问话及熟人们诧异的目光。

林对别人的某种看法始终的矛盾而压抑。叶子却不同,她是一个相当任性的女孩。尽管他们之间的交往始终的很浅。但林所分明地感受到叶子倔强的个性与对任何人及事物任性的态度。

叶子曾对林说:琼瑶笔下的小燕子便是自己的偶像。林其实对《还珠格格》并不熟悉。他从不喜欢看闹剧,但为了叶子的这句话,林毫不犹豫地去书店买了一本《还珠格格》,并专门就小燕子其人进行了彻底的认识。而后林得出一个结论:仅形似,但神却不似。有其共同处,但不尽一样,毕竟小燕子是作品,而叶子却是活生生的人。

林始终未将这一结果告诉叶子。叶子自己也毫不知情,两人只是仿佛一对隔了面纱的阿拉伯少女一样交际着,纯真而慎重。

慢慢地,林发现了叶子的许多秘密,包括深爱她的丈夫及她优越的家境。叶子似乎对林的一切从来都漠不关心。或者,她有顾虑,或者,她觉得无聊。林总在闲暇的时候这样地想叶子的想法。甚至想她玩笑性的语言和无意识的动作。有时觉得可笑,有时觉得可爱,有时会在突然间从胸中泛起一抹无端的闷忧,充扩了整个视野,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上瘾的香烟。

(四)

时间是一把刀,一把非常锐利的刀。这是林的奇特想象:它总会将每一分每一秒的,即便无聊时光都镌刻下来,令你在生活的空闲里惶恐而惶恐。

一转眼已经过了春季,林在不自觉中已昏昏地度过了近三十个春秋,但却一事无成。这种感觉在近来的日子里总会迫使林与书市上渐又火爆起来的世界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名言取得联系。“一个人的一生该怎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其实,这句名言曾在林上小学时便以座佑铭的名目深刻在脑中。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怎样的原因,又将其渐渐淡忘了,林并不懊悔,但却有几份惋惜。

林在很小的时候便常常认为自己是一个相当不平凡的人。这种想法是在亲朋好友、邻里街坊以及母亲迷信色彩的掩盖下慢慢滋生形成的。以至于在以后的中学时期,林一直有了一种坐享其成的思维定势。因此,在这样思想的掩护下,林一直生活在一种安徒生式的童话世界里。以致使林在少年之后的一段岁月里,林经常性地去想自己成为一名光荣而伟大的人,周围众多的人们用一种高不可攀的目光望他。他便在一种很满足的氛围中昏昏睡去。直到有一天,一种残酷威胁到他的生命生存,林才由一种梦游般的生活中清醒过来。

那一年,林十八岁。父亲突然病故以及母亲日渐加重的病体,使林在一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过早地被迫承担起了一家四口人的生活重担。

十几年来,林忍受了常人所从未遇见过的困难与痛苦,在这近十二个春秋的生命历程上,铺满了林对生活体验性质的艰辛痛苦、悔恨和悲凉,以及他对生命充满渴望而却又不敢奢望的那种忧郁情结。从而,使林逐渐在生活生存的磨炼下成长为一个干练、成熟、善于沉默、思考的男性公民。也使他慢慢地懂得了幸福生活的真正源流在哪里?它并不是如书本所描述的那样单纯浪漫,更不似老师课堂间教条式那样的浅显易懂,它需要的不只是一种单纯的奋斗、拼搏、追求的理论观念性的精神刺激,即使包括契而不舍的汗水与泪水。或者,追求它远比追求生命更困难。林于是在许多时候想到了一个相当伟大的名字“保尔·柯察金”。—— ─个令亿万中国人民掘起、奋斗,足以让国人做为一个顶礼膜拜的人物供奉起来的那个神奇与力量的化身。

或者“保尔”所生活的年代离林的确的太远了些。林常常这样想:“保尔·.柯察金”——“柯察金·.保尔”——他曾在一个需要“钢铁”的年代里告诉世人钢铁铸造的真正原理与秘诀。然而,他或者只有生活在过去所属于他的那个年代,才会获得成功么?林总是这样默默地想。

林曾上千次地从生命中寻找过那种原始的“保尔”式的钢铁铸造的原理,然后去加以推广。但却上千次的被一种失败的结果所泯灭。他甚至试图在这种传统手段里加入一些现代化的高科技达标性的成份,但其结果更加令人心酸,以至令人心痛而心灰意冷。林便在每一次失败的时候,去想“保尔·柯察金”,“柯察金·保尔”—— 一个传奇性的人物,究竟是如何地用一种怎样的方法来成功地铸造钢铁意志的呢?

或者,今天的钢铁的锻造需要的不止是素材,火候以及风向、辛苦与忍耐,它更需要的是一种综合性的适用高科技手段的铸炼方式。传统的不是太陈旧,便是太迂腐。

林便总会在这种碌碌无为的情况下痛苦不堪,总会在痛苦时默默地流泪。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屋的一角,哪怕夜的深处。那时,林总会想起一生勤劳而传统的父亲,想起悲叹不止的母亲,以及过早弃学参加劳作的持家度日的弟妹以及跟随他的无能,但却始终无怨无悔的妻子。然后他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与社会的关系,以及社会上所发生的许许多多习以为常的怪而不鲜的事情,而后他会将自己严实地包裹起来,决计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的伪装与消极。

为此,林从承担起维持家庭生活义务的第二个年头,便喜欢用一种传统的、懦弱的手法,对自己内心的忧郁、痛苦与对世俗的“傲慢与偏见”进行渲泻式的倾述。

若干年后,林对妻子的看法有了一种共识。那便是妻始终认为男人写日记是一个“怪癖”般的懦弱表现。

为了改变这一“怪癖”对林的毒害,林在妻子的怂恿下开始了另一种被林认为无聊但却可以解决体内积郁的工作。

于是,林便在毫无兴趣可言的状态下染指了跳舞。

一开始,林总以为,跳交际舞大抵是舞者们在一种情绪所困挠的情况下做出的一种正当防卫。(当然,这种说法,只针对大众性、娱乐性的舞厅而言。带有相当的片面性。)但渐渐地,林结识了许多舞者。其中,老幼皆有、男女不分、官民不一。尽管,林同舞客们大都并不熟悉。但却在一种恰似正常反应的条件下了解了他们许多阴谋一样的狡黠路数,甚至肮脏目的。

因此,林有了一个想法:大社会,小舞厅;小舞厅,大社会。

叶子就是在林对舞厅的概念与实质有一种大致属性的了解的情况下飘入林的视线的。

林在第一眼看到叶子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一个决计不应该出现的舞厅灯光下飘忽辗转的身影。确切地讲这种身影仅该出现于古代的宫闺和曹翁的“怡红院”,以及今日的进口小车和高级别墅中,怀抱一只可爱而淘气的雪花猫,身着垂地丈余的披花裙裾,频频而踱,亭亭而立。

然而,叶子不仅生现了,而且频频的生现。这种令林防不胜防的出现,却使林感到好奇而兴奋,紧张而慌乱。一时间,林竟然从一种疲惫、忧郁、苦闷的境界中穿棱了出来。他觉得,这种感觉有生以来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中学时代。可惜,那时这种感觉的苗头才一滋生,便被一个永远无法忘却的残忍的她,毫不经意地掐灭了。然而,若干年后的今天,林无论怎样都未想过,这种感觉在自己身上再度复苏。而且远比许多年前更热烈、更深沉。他相信这种感觉会一直地沿着自己的血管燃烧起来,直到将自己燃烧成一具白森森的枯骨。他想,那时,他会在旷野里四处地游荡,带着鳞光,呼唤过每一个冬季无边的暗的坟场。

(五)

五月的气候已经相当地温和起来。春的气息把整个世界装点的温馨宜人。走在宽敞的街道上,人们已清晰能嗅到周围花栏间绽放的丁香的浓郁的香味。

林第一次单独地约叶子出来用餐。叶子在电话里沉默了大约一刻钟,而后似乎小学生样的下决心赴约。

两人在一家正开张的小酒店落座。林告诉叶子继他妻子下岗,他又于本月十二日为祖国明天的辉煌光荣“捐躯”了。叶子听后显得十分地惊讶。而后关注。林便用醉醉的目光看她。林觉得,这应该是认识叶子以来第一大胆地看她的表情、神色和眸子。叶子在林的目光的逼视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林似乎的确的因酒精的度数而显得语言多了起来。并伴有下决心的表示:一定要找份好的工作,以便有机会出人头地。叶子听了十分鼓励,便用惹别人讨厌的态度为他鼓掌。

整个晚上,林同叶子谈了许多。从第一次见到叶子起,一直到眼下,包括自己尘封许多年的童年、少年、青年生活以及自己的感情世界和对人生的见解,感知与认识。叶子只静静地听着,一脸的认真与感动、深沉与同情,赞赏默认。有许多次,叶子忍不住让泪珠溢出眼眶,可惜那时林已喝得太多太多,只顾一个劲地碎碎地讲着一些说不清或叶子听不懂的话,叶子便劝他不要再喝了。

天色看上去的确晚了,连街边的路灯都在一片孤寂中沉沦了去。叶子再一次告诉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听到叶子的催劝,林显然有了一丝迟钝的反应,摇晃着手臂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语调唠叨着:家,回家。叶子在一时间觉得十分的不忍起来。便招呼服务员结了帐,然后出去找来一辆“的士”。吩咐司机送林回家。

林却笑叶子的耽心。拍着胸脯醉醉地嚷着,自豪自己酒量的惊人。叶子无奈,只好拉着林晃悠悠地出了酒店。那位“的士”司机见林并没有走的意思,便不高兴的将打开的车门关的生响,狠踩了一脚油门,向前窜去。

蹒跚在马路的中央,林似乎有了几分清醒。夜风掠过,夹杂着几许春季里料峭的寒。林猛然间想起昨夜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便不由得仰面望望天空。

四处游荡的刚才还似乎眨眼的星儿早已不知去向地隐慝了起来,天空一片了深沉。叶子说:回去吧,要下雨了。林忽然间就仿佛看见一群黑的吓人的怪物样的交叠了形状的东西。在天空中蠕动着,悬在这座狭小而静寂的,怕人的城市的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几辆“的士”先后从身边驰过,在林和叶子前面的不远处嘎然而止,年青的司机探出头来用地道的方言问:打的么?见林和叶子毫无表情的在空旷的柏油路上踱着,便又一阵风似地飘开了。

瞬那间,林有了一种淋雨的冲动,尽管这种冲动夹杂在一种对深夜的凄冷、孤寂、黑暗的愤怒、慌措中,但林仍希望这场雨快一些落下来,甚至飘泼般浇在自己的头上、身上,令自己在茫然的街头能活的畅快一些、清醒一些。

叶子却在一旁三番五次的催林回去。林感到叶子扶着自己臂膀的手钳子一样紧张着,他想着:或者该同叶子说一些必须要说的话。然而,叶子的脸却在一时间变的十分模糊起来,摇曳着在夜风中仿佛一咱盏张开在遥远处灯塔上的航灯一般昏晕而微弱。

林便说:叶子,你回吧,夜真得太深了。

之后足足一个月,林没有去见叶了。他相信叶了一定会四处寻找他、打停他的下落,但他觉得眼前最重要的是找一份足以与已相依为命的工作,用来维持一个萤小家庭的正常生命。于是,他便从早到晚,拼命的四处求职,四处打探,四处为生计而劳累奔波。

生活间,下岗的工人煌虫一样的在小城镇的街市上拥挤着,林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内涵和生活的残酷。为此,他常常同许许多多的应聘者为了一家新开张的酒店或商场争的头破血流,然而最终的胜利者往往是那些初出茅庐的靓女帅哥,他们有的是经得起竟争的先决条件,这是他样这些下岗共们曾经拥有过但却并未显现过其优越性的一种年轻的资本。

林深深懂得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所在。因此,林每日象一只秋夜寒枝间的猫头鹰一样捕捉关街市上每一条与自身价值相关联的信息广告。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林终于找到子一份足以维持自己生命生活的工作。尽管这份工作距离现实生活的灯红酒绿是多么的遥远,它还是给了林一种安慰,一种无比幸福和自豪的安慰。

伴着这各难以抑制的兴奋,林再一次想起了叶子,那个离他越来越远了的女人。

这个想法积压有胸口让林在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爱上一个人而却无法正常的、大胆的、理智的、美丽的去爱她的那种痛。

最终,林深深的懂得了他同叶子原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于是,他便狠命的去工作,加班加点的去干活,他想着,等自己挣的钱除去家庭生活的开支攒够一份他梦想已久的礼物时,他会去找叶了,约她出来,在那日他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谈心,第一次醉酒的那座小酒店里,见她今生最后听一面,然后他会离开她,忘掉她,他会去一个没有他认识和认识他的人的地方去拼命的工作,挣钱,不择手段的去挣大把大把的钞票,以滋补自己所失去的和所永远无法得到的原本清纯而珍贵的生活。

二个月后,林打电话给叶子,叶子几乎用一种充溢满委屈和怨恨的语气一口气问了林十多个问题,林并没有回答,只十分平静的听着,而后又十分平静而缓缓的说想约她出来坐坐。

叶子应约早早去了上次林曾经醉酒的那家店前。也许离林所约的时间还早,林并没有来。叶子觉得一个人无聊,便在离那店不远的一家商店边徘徊,思索着林莫名相约及这种特殊的谈话方式。

对面大楼顶处的时钟很响地敲过十二下,叶子抬腕看看自己的手表,走的十分地精确。她思索着林该来了,以林的性恪,一向对时间观念有着相当的要求。叶子这样想着,就抬头四处地张望。

蓦地,从东边的街口处闪出来一个人影,令叶子的心头“霍”地一跳,是他,一定是他,就看见林正以飞快的速度向她奔过来,手中还攥着一件看上去模糊而精致的;但却有着十分亮丽的光彩的东西。叶子想大声地喊他一声,以使林看到自己,但又觉得四周的人正朝她奇怪地望过来。一陈恐惶使她已到口边的呼声生硬地噎了回去。

这时,林似乎已看到了叶子那件飘逸的鲜艳的粉红裙子,在风的摇曳中,多姿而夺目。刹那间,林就有一种欲飞的感觉,就觉得自己的整个身象与什么接触了一下,伴着周围的女人的惊呼,林便在叶子木呆的注视下鸟一样斜越过行人的头颅,然后一直向前飞起来。直到林几乎觉得自己快要触摸到高架在半空中的那些凌乱的犹如蛛网般的电缆线的脸庞的时候,林才突地伸出手臂来,鸟一样攀了一线,向下鸟瞰。宽敞的马路在林的眼中仿佛突然间变得窄小起来,众多的行人挤攘着,围成一个巨大的奇怪的圈儿,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蚁穴。林就在一片茫然中看到了圈中甲壳虫一样的停放着一辆有相当光亮烤漆的车子。林一时竟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它?或者是在电视里吧?他并不惊诧这车在拥有他的这么一座小的城市里没遮拦地奔跑,只是对它标志性的符号感到有趣,那几乎是一连串的鸭蛋般的组合,而后便是一如由蛋壳里孵出一只白净的渗人的小鸭来,脚掌几乎出人意料地奇特的肥大。嘴咀甚至看上去象雕的喙,并且随着林的注视,缓慢的仿佛“蚕”一样的圆润起来,渐渐有了一种生命的活力,并且沿着一条似乎十分熟悉的小路飞快地跃上地面,落在不远处一具仿佛早已掏空了内脏的“木乃伊”样的瘦弱而可怜的男性尸体旁,张开一张奇怪如鹰的尖嘴,吮吸了起来。林就在突然间看见有一丝血样的红色从那具男尸的胸口渗出来。浸湿了干裂的地面,意外的鲜艳。甚至令林都有了一种不忍再看下去的感觉。恰巧,这时掠过一陈痒痒的风。林便悠悠地松开了手指,逃一样地离开了这处看上去十分惊心的场面。

恍惚中,林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在手掌的深处攥着,只是在情急之下记不太清晰了。他便在一片茫然中随波逐流着,一直地扶摇直上。在直过城市间那根最粗的冒着黑烟的高烟囱的一瞬,林突然发现在离自己十分遥远的地方,有一处粉红色的亮点在闪动着,向林刚才窥视过的那人世间最可怜的丑剧上演的地方奔过去。他努力地思索着这个相当熟悉而令他心跳的颜色究竟是什么?却突地发现那个粉红亮点在走近那相圆圈的一瞬间猛地改变了方向。看上去仿佛触电般一如他一样逃似的奔向另一处离林越来越远的地方,使林渐渐地失去了它的踪迹。

一时间,林觉得在六月的火一样的太阳光下,自己正在被那片毒辣的了阳光暴晒着、炙烤着,在一个仿佛充满血腥的大熔炉里,渐渐地被融化开来。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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