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毕四军
(一)
许多年以后,当我几乎不记得它的时候,那个消失已久的庞然大物,竟又在一个冷冷清清的早晨奇迹般地出现了。它静静地卧在不远处的铁轨上,就像一头咽了气的老牛,乍看上去显得落寞、突兀;而想象力出色的人则会把它看做卡通片里的绝种动物。但我最知道它不是动物,它是人造物。
当一双稍显惊诧的眼睛和一颗微微紧缩的心脏围着它走了一圈后,那双眼睛越发睁大了,心头也倏地一热——我不得不承认,这台上世纪五十年代制造的“建设”型蒸汽机车,除了不再呼吸,不再怒吼,几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儿。它依然威武雄壮、依然咄咄逼人、依然给人以强有力的感觉。它那齐肩高的巨大动轮上的颜色依然红白分明,以至于白色的轮箍和红色的轮体之间的那道细细的黄色“错位标”都清晰可辩;从汽缸探出的碗口粗的鞲鞴,如一根最笔直、最坚硬、最出类拔萃的阴茎,傲慢地闪着精钢的银光;那完好的头灯下,坚固的排障器就像一辆身经百战的坦克,冷酷地蔑视着前方的一切障碍;随手拧开那如同房屋般大的水柜上的阀门,锈迹斑斑的龙头竟然还能“哗啦啦”地流出不知何年何月注入的水……
面对这位阔别多年的老友,我对它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倒是在第N次回首时,心里却蓦地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敬畏感。其实,即使在此时此刻,我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甚至已说不清那是多年前的某个早晨,还是前不久的一个早晨。
(二)
每一个文明人,从他刚一出生……不,甚至还未出生就可能拥有名字了。人的创造物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名字的所属人死后,其名字仍会被他的亲朋好友提及,有的名字还会因所属人生前的所作所为,或彪垂青史或遗臭万年;而人的创造物“死后”却极少再被提起,哪怕该创造物的“生前”有多么辉煌。对此,我们的理由非常充分:创造物没有生命。
的确,即便世界上最昂贵、最灵巧、最得力,且被人慷慨地赋予了人之品格的创造物,也仅仅是人的玩具、工具或道具。它们的出生或死亡无任何意义,一些内心较为精致的人们之所以偶尔提及它的名字,无非是因着它所承载的人物和典故,而不是它们本身。有人念念不忘“和氏璧”、“阿房宫”,其实他念念不忘的是有关“和氏璧”、“阿房宫”的人和事,这就像一些住进大楼的人,总也忘不掉曾经住过的茅屋一样,——令他难忘的是茅屋里的人和那里发生的事,而绝非区区一座茅屋。那些从未有过生命的创造物根本就无所谓“生”与“死”;或者说它们的“生”与“死”,仅是由于人的记忆和意识才有了并未发生过的“生”与“死”。博物馆的展品没有生命,它为满足人的好奇心、求知欲和对艺术的渴求而存在;古董市场上的陶器似乎颇具生命力,它在人们无休止的交易中越来越炙手可热,身价更是节节攀升,但这种“旺盛的生命力”是个假象,是人的价值观及占有欲不断变化和恶性膨胀的结果。
然而,人对一些事物的理性认识往往抵不过情感的偏好(这种人无论做警察还是做法官,一定不会称职,也一定会做出合情不合理的事情)。例如,我能说出一个创造物——那台蒸汽机车——的名字,而且还以一种别人听起来阴森,而我本人却倍感伤心的口吻说:“那台名叫‘五一三四’的机车,终于被人谋杀了。”它先是被送到一家大型钢厂,严阵以待的工人们用气割把一百二十多吨的它肢解成若干小块;再由另一些工人分别填进巨大的炼钢炉……这个曾让很多人挣到盖房子娶媳妇儿的钱,且让无数人赖以养家糊口的庞然大物,临终前又一次让亲手消灭自己的人们挣到了几两碎银子。
就像草儿从土里来,也必将回到土里去一样;“五一三四”也因着从烈火中来,最终又回到烈火中去了。这都是它们早已注定,且无法逃脱的命运。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凭着聪明和智慧,也把自身的命运看清了,于是借助宗教或艺术企图使自己重生或永生。这看上去是可行的,世上似有许多虔诚的信徒和一些伟大的艺术家做到了这一点。但这是精心编织的自慰性的大骗局。任何宗教、任何艺术也是人的创造物,创造物没有生命,借助没有生命的物又岂能留住生命?宗教的经久不衰在于教徒们的信仰;艺术的魅力在于艺术作品的美。信仰和审美均是人的精神的需要,获得重生或永生的企图是精神的一脉相承,而不是个体生命的延续,生命是一去不复的水,精神才是永远的河床。故一本《圣经》、一幅油画,哪怕一首最古老的小诗,哪怕被复制一千万遍也能为后人所钟爱。很少有人记得第一颗人造卫星是谁发射的,但几乎人人知道炼石补天的女娲,这就像我的朋友虽不记得一百多吨的蒸汽机,却对凡高的《农鞋》过目不忘。同是人的创造物,艺术与非艺术的差别竟是如此的巨大,而精神的建筑所需的材料更是因人而异。
如此说来,我所谈及的“五一三四”,只不过是我的一点自私的、可怜的怀旧情绪的释放吧。可是,即令我认识到自己的浅薄,便会忘记不久前的那个早晨吗?便会忘记多年前的,——那一千三百多个冷冷清清的早晨吗?
(三)
夏夜渐渐退去,东方鱼肚发白,永远骄傲着的太阳神已拉开架势欲做那霞光普照的一跃。这时,忙碌了一夜的“五一三四”又开始撒欢儿,它喷烟吐雾,吼声如雷,顶着几辆车皮朝太阳的方向加速行驶。驾驶它的是名49岁的老司机,而指引它前进的则是一名19岁的青年,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奔向的前方竟是地狱的入口。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阵剧烈的钢铁与钢铁的撞击声和车皮飞起又狠狠摔下的巨响,那轮红日喷薄而出!司机从“五一三四”上跳下,并在扭曲变形的钢轨下找到了那名19岁的青年,但我的朋友——那个脸上长有少许雀斑,讲话总是腼腆的小伙子——却再也看不到一丝一缕的朝霞……
冬季的夜太漫长,而黎明前又是最黑最冷的时刻。在这个时刻,常有一名穿棉衣戴皮帽的小伙子把装死的“五一三四”吵醒。后者则在三名睡眼朦胧的乘务员的一阵调理下,很快就恢复了活力。它不断冒出滚滚的浓烟和如雾一般的蒸汽;然后一声脆鸣,缓缓离港。在常人不可辩别是烟是雾的氤氲中,小伙子不可思议地纵身跃上“五一三四”的车梯,偶有信号灯的红绿光和冰霜残雪的反光掠过他因严肃而稍显冷酷的脸。所有的风花雪月、所有的漂亮女孩儿均与那些个早晨没有关系。除了蒸汽机的锅炉是火烫的,车梯、扶手,身前、身后,连同整个调车场,到处都是冰渣子,当机车拉着车匣子疯跑时,冰渣子则在刀子般的寒风的帮助下,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脖子和鼻孔。他冷极了,感觉鼻子被冻掉了,他甚至想到了妈妈……但两根铮铮作响的弦——自身安全和作业任务——又迫使他不得不打起100%的精神,就像一匹传说中的草原狼,小伙子咬紧了牙、睁大了眼,带着他的伙伴儿,用这台“五一三四”调动几百辆次的车辆,以保证列车按编组顺序正点出发。但彼时几乎被冻僵的他和此时敲击键盘的我无不都在咒骂:他妈的!
秋天的早晨,就像它的月色一样使人伤感。晨雾中,看到树下新添的落叶,心窝里总是被填进一些莫名其妙的惆怅。但“五一三四”这个从不知疲倦的机器,却容不得这妇人般的多愁善感。它就像一架上足发条的大钟,时刻催促着一批又一批的男人们去劳作。而前仆后继的男人们在用它换取大把的银子的同时,大把的青春也被它榨得一干二净。如今那些男人们,有的已一命归西,有的已白发苍苍。近五十年来,涌向“五一三四”的男人们就像奔向大海的江水一样从不断流。而我——又一名血气方刚的男青年——也捧出了大把大把的青春。可是,我连“奉献青春”和“挥霍青春”的区别都没有搞清楚,就踏过沙沙做响的残枝落叶上阵了。那一刻,我就像一个赶驴子的驴子,向它也向自己挥舞着鞭子……
春之所以骚动不安,是因严冬对她的压抑太久太久,但“五一三四”的骚动却毫无道理。一个春天的早晨,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机器竟野驴般地癫狂起来。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力量对它无能为力,哪怕是恨天无环的李元霸。我绝不要做无谓的英雄,那好比恃勇挡车的螳螂。西方人说,人类最大的智慧在于希望和等待;东方人则说,人类最大的智慧在于学会妥协。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真的是无处不在,其实人类最大的智慧就在于生存,其他均是为此所做的解释。我无以伦比的机智助我实践了这个观点——我拽起我的伙伴儿,迅速逃离了这充满危险的机器。数秒钟之后,这失控的庞然大物一头撞在了土挡上,那钢筋水泥砌成的厚度约五米的“墙”,顿被它撞得支离破碎……这件事于我来说有益无害,它不仅为我验证了一个接近真理的东西,在鬼门关溜过一回的我,还亲眼目睹了死神的真面目——它既不凶恶,也不恐怖,那样子就像镜子里的我,它甚至还微笑着对我说:朋友,我们迟早还会见面。
(四)
我在谈一个不复存在的庞然大物吗?那个曾伴我走过许多个春秋冬夏的物,真的消失了吗?德谟克里特认为,“没有任何东西会从无中生产,也没有任何存在着的东西会化为乌有。”其实,这位古希腊最唯物的哲学家的观点实在没什么深奥之处。被填进炼钢炉的“五一三四”当然不会化为乌有,一根根钢筋、一块块钢板、一个个铸件或者其他什么钢铁制品都可能是它的再造物;然而,此时活着的人,连同他真实涌动着的思想意识又会怎样呢?按德谟克里特的说法,我死后,肉体固然不会化为乌有,一缕青烟中必定有我的某种元素,一把骨灰也可喂养地下的虫子……可是,我的意识又去了哪儿?
当我郑重地提出这个问题时,就已经与傻瓜为伍了。所有掌握物质不灭理论的人均会嘲讽我说,非物质的意识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消亡。对此,德谟克里特帮不了我,他说不出意识的存在形式。对于宇宙万物,英人波普尔曾提出“三个世界”(物质世界、精神状态世界、精神产物的世界)的著名论断,他认为这三个世界真实存在,并相互作用,但他同样也说不出意识的存在形式。我既然相信意识不会消亡,就不能不关注它未来的去处。我以傻瓜的身份求教一位兄长,对方的解答对我很有帮助,他肯定一部分人的思想意识的存在形式(比如前人的文学作品、哲学著作、绘画及语言等),对地球上已死去的近一千亿人的思想意识的存在,他却给予了否定。这不是造物者的裁决,也不是斯芬克斯的谜语,但却是一个蛮有趣的话题。于是,在那个庞然大物奇迹般出现的当天晚上,我再次找到了那位兄长,他很高兴,并用俄罗斯白酒招待了我……
“哥,”我说:“就上次话题,我们接着谈谈,好吗?”
“当然,”他说:“夏夜难眠,长话当歌。”
“先让我做个假设:有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它射出一束强大的光直奔夜空,这时我们驾驶一辆汽车行驶在光束里,待汽车的速度和光等速时,有人切断了电源,那么我们的汽车是行驶在黑暗里,还是仍行驶在那束强光里呢?”未等他回答,我继续说道:“光源连续不断发光形成了光束,光是始终‘跑’着的,即使光源不发光了,前行光也是‘跑’着的,由于汽车的速度与光同速,所以汽车仍然行驶在与它同行的那道光束里,对吗?”
“对,可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是说,灯灭了,不等于光不在,”我说:“发光体好比死人的肉体,而亡人的意识就好比行驶在光束里的汽车;或者说,被我们一直认为的前人的消亡了的意识,其实是以光的形式存在着,而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消亡了。肉体在死神的催促下,其存在形式变了;而没有了依附物的意识,其存在形式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它既不在空气中游荡,又不能驻扎在别人的意识容器里,就如同一颗被大脑射出去的子弹,像光一样向虚无做永恒的飞奔。”
“不错,堪称奇思妙想,”他说:“可是,我们假定宇宙无限大,像光一样向虚无飞奔的意识,又与我们什么关系呢?”
“如果它从此不再与我们发生关系的话,它也就无所谓存在不存在了,”我说:“问题是,我们的意识能追得上它,例如我们阅读懂古书时,我们的意识就追上了前人意识。”
“人的意识的速度比光速还快吗?”
“可是,人的意识的速度为什么不能比光快呢?这可能是人的未被证实的一种本能。您可以想象‘嗖’地一下登上月球,我也可以想象‘嗖’地一下飞抵银河。这不是所谓的超自然的力量,而是我们的意识的能力。只要我愿意,我的意识瞬间就可绕地球疯转三五十圈,且每个人凭其意识均可做到。所以,无论前人的意识跑的多快,只要我们知道它的方向,并愿意去追,即可从容地追上它。”见他听的认真,我继续说道:“假如我的想法成立,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比如,人为什么会有灵感,为什么会感到死去的亲人就在身边说话;再如尼采、海德格尔等人的著作,即他们的精神产品触手可及,有人读了,读不懂,有人读了却能受益,甚至还欣喜地感到是在与他们亲切地交谈。这一切,并不在于书籍,而在于某种中介,也就是我们的意识与前人未曾消亡的意识的亲密接触。因为任何书籍、文字不过是一些物、一些符号,它们本身无关风月,只有阅读者的意识追上作者的意识,并与其沟通、融合才会发挥作用,才会具有意义,而这时的意识,不论今人的还是前人的,均是神性的。”
“兄弟,这听上去像是回事,但毕竟缺乏依据。”
“我本就没打算也不可能提供依据,”我说:“每一个神话的制造者,都没有提供依据的义务。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难免犯错误,这样的错误太少而不是太多,我是说,为小无内,为大无外,这种私人之间讨论问题的方式,确如鬼谷子所言,我们就让那些大概念、小逻辑滚蛋去吧。”
“行,我同意你的基本观点。但我觉得有关意识的概念应该澄清一下。一,活人的意识。是指活人的感觉、思维等精神活动,人活着,大脑的运作,就像电脑或机器,在使用时不停地运作一样。人活着的时候,这种意识在运作,人死了,就不运作了。好比电脑和机器停止或拆散了,其运作也就停止了。二,外在化的意识。你所讲的意识,多是这种意识。正如你所讲,这种意识是不灭的。活着的人的精神活动,外在化了,相对于人类,就‘永恒’了。孔子的言论,被学生编成书,外在化了,代代相传,孔子的意识也就传递下去。但没有外在化的就不存在了。鲁迅先生生前曾构思长篇小说,但他没有写出来,没有外在化了,所以,就不能讲他的长篇小说存在。就你所举的发光体的例子而言,我们如果把发光体发光的运作比作活人的意识活动,把光比成外化的意识。发光体‘死’了,不能发光了,它发光的活动也就消亡了。但它发出的光,已然被外化的,正如你所讲,是存在的,是可逐可找的。”
“谢谢,”我说:“我建议我们再来点啤酒。”
“先不忙,让我把话说完,”他继续说道:“我不同意‘追前人的意识’的提法。我觉得意识与光不一样,它不会跑。一个人的意识一旦外化,作为那个人的意识,就固定了。如有发展,也是别人的事了。我倒觉得大家的作品(即外化的意识)是山,是一道风景。我们可以研究,可以领略,但最终还是需要垒起自己的山,建设自己的景区。如果我们把自己神性的释放误解为对先贤精神的追逐,我觉得还是不符合神性的。”
“您批评的对,最初那个人的神性就不是追来的,而是他自身的,这个最简洁的理由马上就可以把‘神性是追来’的说法证伪。”我兴奋地说:“不过,我觉得可以把‘追’的动力理解成神性的,因为这一切讨论的发生和过程,就是源自我们自身的神性的驱使;也就是说,‘追’的大前提是‘追’的目标必须是神性的,小前提是‘追’的目的是更好地激发自身的神性。”
“你是说,人之所以这么做、之所以这么想,完全是受雇于他的神性吗?”
“是的,我还认为人的创造力也是神性的。”
“人的创造力固然是神性的,”他又提出了不同意见,说:“但人的所有的创造并不都是受雇于他的神性,比如原子弹的创造及其创造动机。”
“该动机是什么呢?”
“是人的魔性。”
“一个创造物,如果使用人觉得不好,制造者会因他反馈的意见而改造吗?比如一种文化,或者我们的手机、琴师的吉他。”
“完全会的。”
“那么,一切创造物,尤其魔性的创造物就有了被改造的可能性,”我说:“以此类推,由于人的神性的创造力的存在,人类就会有更多的神性的创造物涌现出来,并会把不好的即魔性的创造物或改造或淘汰,对吗?”
“这一直是圣人前贤的理想。”
“可我是俗人。”
“问题是,任何人均具有神性。”
“是的,”我趁机说:“如上所说,假如我们死后的意识永不消亡,只是像光一样向虚无飞奔,迟早会被后人的意识追上,并告诉我们——在超越时空的未来世界里——他所知道的事情。”
“希望如此,”他宽容地笑道:“看来我们是需要点啤酒了。”
“OK,”我也大笑:“只是不知巴库斯的女祭司喝不喝冰镇啤酒?”
“按你前面的说法,你是可以知道答案的。”
“其实,答案并不在于创造神话的人,”我说:“而在于我是否愿意把女祭司的葡萄酒改为冰镇啤酒,这正如罗马人未经酒神的许可,就把狄俄尼索斯的名字改成巴库斯。”
“有点意思,”他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也具有这个权利?”
“耶稣布道时,长老们问他‘你仗什么权柄作这些事?’耶稣的回答妙极了,他说‘约翰的洗礼是从天上来的,是从人间来的呢?’那些人回答不了,于是耶稣也拒绝回答他们。”见他兀自发笑,我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侍奉上帝的人们自然不认为上帝是人创造的,但人的造神能力又何须谁来赋予呢?所以,长老们的问题、耶稣的问题和您的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即人的神性。”
“勉强给你九十分,不足的,你用十斤啤酒补上……”
(五)
终于谈到了神性,这上帝的父亲;这许多宗教、许多艺术的缔造者;这造神而绝非被神造出的人性的光辉;这让人类的脊梁之所以尚未完全断掉的最大的支柱;这始终催人向未知领域无止境探索的原动力。她不仅让我认识了神,更让我认识了我自己。做为一个没有宗教意识的汉人,我本就不信仰宗教(尽管我比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众多伪教徒们更了解宗教的优秀内涵),但我钦佩真教徒们的虔诚。
《特区文学》(2005第4期)有一篇题为《西海固的事情》的配图散文,文章姑且不论,仅那张黑白照片就让我沉思半晌:火车上,二位戴着头巾的回族老妈妈在做礼拜,她们分别在各自的席位上,面向车窗,微低着头,只留给摄影师一个背影——真的,仅仅是她们的一个个柔弱的背影,已使得作者由衷地发出“我实在歆羡她们的那种凭籍礼拜而有的宁静和塌实”的感喟。然而,是谁让她们对神如此的爱戴,以至于在不方便的旅途中也恪守着在某一时刻与神做内心交流的礼拜。这是宗教的力量,还是她们内在的神在那个特定时刻的外露?摄影师的作品无疑是成功的,他艺术的眼光帮助他捕捉到人与神秘密交流的影象,但照片却无法证明人的意识或者灵魂确实脱离了躯壳。千年的宗教怎能依靠短暂的神的教导而得以延续?难道不是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携带着神的属性吗?这个属性本可使她们成为神,宗教却将其演变为对神的虔诚,只是她们并不曾想到任何宗教也是人创造的。先人像神一样的神性创造了宗教,宗教却反过来慰籍后人越发脆弱的精神。关于这一点,稍具理性的人都不难推论出。古希腊谚语说,“你要成为神,就先成为人。”这话很有趣,颠倒一下,即“你要成为人,就先成为神。”包括中国传统哲学所提倡的“人神合一”,与其说是一种高不可攀的理想,毋宁说是一个早已既成的真相!我无法也不想与真心侍奉神的人们详谈,何况一个对神心存敬畏的人,总比没有信仰且不知信仰何物的人可爱得多。宗教的教义莫不是教人做好人,在这个意义上说,对其所信仰的宗教越是虔诚的人,越是值得人们尊敬。在我看来,信仰的虔诚程度不是为满足个人的某种所需的程度,而是一个人把自己视为某个信仰物本身的坚定程度。
我虽像所有的真假教徒们一样有着过剩的情感和不安的心灵,却不愿将其托付给人的创造物。人类不仅创造了工具、语言和文明,还创造了宙斯、缪斯、雅赫维,创造了形形色色的大神、小仙(诸如王母娘娘、泰山奶奶之流),以及那个叫“五一三四”的庞然大物。人的创造力既能创造这一切,就一定能改变这一切。从古到今,人们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念一直在更新,《圣经》、《论语》、《道德经》也一直不断地被后人注解、否定和发展,就连上帝的名字也被人改成了耶和华,人类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和创造?然而,人类的所有创造,莫不是神性的思维做开路的先锋,这就如同世上不是先有了飞机,而是先有了想飞的念头一样。第一个想飞的人,在众人眼里是疯子,第一千万个乘座飞机的人,却稀松平常;第一个提出日心说的人,人们称他为魔鬼,如今连毛孩子也知道地球围着太阳转。众人得益于神性的人的精神产品和发明创造,却又不自觉地抵制他们,乃至自身的神性,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阿尔贝·加缪说,“思想终结的地方是表现的开始”,这是思想家对思想的背叛,假使有一个思想终止的地方,也将是思想重新开始的地方。黑格尔说哲学到他这里已被终止,可这位思想英雄的尸骨未寒,其哲学体系就告瓦解;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偏又提供不出人类真正的精神乐园,遭非议也在所难免。人类永无止境的求知欲、创造力固然不甘心哲学被穷尽,上帝的秘密(这里特指人的精神乐园)却不难被破译。历史源于人类最初的创造,艺术源于人类最初的神话,然而最初的创造和最初的神话又源于什么?源于人类先天性的神性。人的神性虽然和人类最初的那个婴儿一样的古老,但又活生生存在于所有人的身上,它犹如一株永远扎根于我们的心灵深处的小树苗,发现并爱护它,它就会生长发芽;浇灌、栽培它,它就会枝繁叶茂;呼吸它制造的氧,人就会进入精神的乐园。如果说,意识的永恒仅是个猜想;那么,神性的存在则不容质疑的事实。只要人类还在繁衍生息,它就会像自然界的物质,像人的外在化的意识,像那台“五一三四”一样,——永不消亡!追逐先贤的精神固然没错,但因此催眠了自身的神性,却是人生最大也最不可挽回的挥霍。人的神性,人之神性的创造力实在是宇宙中最值得敬畏和信赖的庞然大物。
是的,我终于记起来了。在某个冷冷清清的早晨,面对那个庞然大物,我确实产生过一种无上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