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画家、翻译家。著有画集《子恺漫画》,散文《缘缘堂随笔》,译作《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远处冈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天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鄱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程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呵,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鄱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鄱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土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他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荫,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游览了一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鄱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济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吾吓了一吓,吾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像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也很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饭,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枵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膳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饭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很希望下午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游览之区!并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饭食供应倘能满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呵,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1956年9月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