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1894~1988),江苏苏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说集《隔膜》,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散文集《剑鞘》、《未厌居习作》等。
我家屋后有一亩多空地,泥土里时常翻出屋脊的碎屑,墙砖的小块来,表明那里从前也建造过房屋。短而肥的菊科的野草是独蒙天择适存在那里的,托根在瓦砾砖块之间,居然将铅色的地铺得碧绿。许多顽皮的小孩子常聚在那里踢铁球,——因为那里僻静,可以避他们父母和先生的眼——将父母给他们买点心的钱赌输赢,他们玩得高兴时,便将手里的铁球或拾起小砖投那后屋的檐头和屋面的小雀练眼功。檐头和小雀都没中,却碎了后窗的玻璃。这也不止一次了。
我想空地废弃,未免可惜;顽皮孩子虽不觉得可恶,究竟没什么可爱,何必准备着游戏场供他们玩耍;便唤个竹匠编成竹篱,将那片空地围起来,这样觉得比以前安静严密了。我更向熟识的农人说起,“我要雇一个人在那里种菜,兼做些杂事,看有相当的人可以荐来试试。”
我待雇到了人,让他做主任,我自己做他的副手。劳动是人生的真义,从此可得精神的真实的愉快;那片空地便是我新生活的泉源。我只是热烈而深切地期望着。
农人福堂因此被荐到我家来了。他的紫赤的皮肤,粗糙而有坚皮的手,茸茸的发,直视而不灵动的眼睛,口四围短而黄的胡子,都和别的农人没甚分别;但是他还有一种悒郁的神情,将农人固有的特征,浑朴无虑的态度笼罩住。
“你种什么东西都会?”我问他。
“我从小就种田,米麦菜豆都种过,都会0”他的语音很诚恳,兼欲将他自己的经历称述得详细而动听,但是他仅能说这么一句。
“那很好,我屋后那片空地将由你去种。”
他去察看了他新的工作地,回我道,“那里可以画做二十畦。赶紧下秧,二十天之后,每畦可出一担菜。今年天气暖,还来得及种第二批哩。”他说时面作笑容,似乎表示这对主人有莫大的利益。我也想,“土地真足赞颂呀,生生不息,取之无尽。于此使我更信pantheism了。
我们最先的工作是剔去瓦砾砖块。福堂带来一柄四齿耙,五斤多重,他举起来高出头顶一尺光景,用力往下垦,四齿齐没入泥里。他那执柄端的左手向上一提,再举起耙来,泥土便松了一方,砖瓦的小块一一显露。力是何等地可贵,他潜藏着时,什么都不与相关,但是使用出来,可以使什么都变更。他工作了两点多钟,空地的六分之一翻松了,坐在阶上吸黄烟休息。
我的希望艳羡的心情,在他下第一耙的时候已欲进溢而出,人生真实的愉快的滋味,这回我可要尝一尝了。他一停手,我急急地执着耙的柄,学着他那姿势和动作工作起来。但是那柄耙似乎不服从我的样子:我举他起来时,他在空中只是前后左右地摇晃;着地时他的四齿入土仅一寸光景;我再用力将他举起,平而结实的泥土上只有四个掘松的痕迹。我绝不灰心,这样总比以前松了些,我更下第二耙,第三耙……奇怪,那柄耙的重量为什么一回一回地增加!不到二十耙,我再也不能举起了。一缕焦烘烘的热从背脊散向全身,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着。呼吸是急促了,外面的空气钻入似地进我的鼻管,几乎容受不得。两手失了正常的知觉,还像执着那柄耙——虽然已放在地上——所以握不紧拳来。
福堂将烟管在石阶上敲去里面的烟灰,说道:“这个不是先生做得来的,你还是捡砖瓦罢。去了砖瓦,待我先爬成几畦,打好了潭,你就可以下菜秧了。”
我既自认是他的副手,我应当服从他的指挥,况且捡砖瓦一样是一种劳动。那句“就可以下菜秧”又何等地可喜,何等地足以勖勉我。我就佝偻着身子,两手不停地拾起砖瓦,投在粗竹丝编的大畚箕里。他继续他先前的工作,手里那柄耙一上一下,着地的声音沉重而调匀,竟像一架机器。
我踏在已捡去砖瓦的松软的泥土上,鞋帮没了一半,似乎踏着鹅绒的毯子。泥土的气息一阵一阵透入鼻管,引起一种新鲜而快适的感觉。蚯蚓很安适地蛰伏着,这回经了翻动,他们只向泥土深处乱钻;但是到后半段身体还赤露着的时候,他们就不再钻了。菊科的野草连根带叶地杂在泥里,正好用作绿肥;他们现在是遭逢了“人为淘汰”了。
我不觉得时间在那里移换;我没有一切思虑和情绪。我化了,力就是我,我就是力。这等心境,只容体会,不可言说。
“先生,你可以歇歇了。”福堂停着工作在那里唤我,我才回复了平时的心境。腰部酸痛了,两腿战战的不能再站了,脑际也昏晕而作响。我便退到阶前,背靠着门坐下,闭着眼睛养神。这时我才感觉那从未感受的健康的疲倦。
两天之后,二十个畦都已下了菜秧。我看福堂造畦,心里很佩服他。他不用尺量,只将耙轻轻地爬剔,自然成了极正确的长方形的畦;而且各个畦的面积都相等呢。他又提起石潭槌来在畦上打成一个一个的潭,距离也无不相等,每畦恰是一百个。至于下秧是我的工作了:将菜秧放入潭里,拨些松泥掩没了根部,就完事了;但在我这不能算是轻易的事。插满了一畦,我又提一桶水来灌溉。那些菜秧自离母土,至少已经一天,应是饥渴了。
我站在畦间的沟里四望,嫩绿的叶一顺地偃在畦上,好似一幅图案画,心中起一种不可名言的快感。我以前几曾真将劳力成就过一件事物?现在那些菜,却受了我劳力的滋养了。据福堂说,隔上两三天,他们吸足了水,就能复原竖起来。此后加上粪肥,便轰轰地生长,每天要换一个样子呢。
菜园里更没有繁重的工作了。每天晨晚由福堂浇一回水,有时他蹲在畦间捉食叶的小虫。我家事务简单,他往往大半天闲着,于是只是坐在廊下吸烟,一管完了又一管,他那副幽郁的神情和烟管里嘴里缭绕的烟气总将他密密地笼罩住。
我天天去看手种的菜,距下秧的时候已是十五六天了,叶柄还是细细的,叶瓣也没有长大许多,更有呈露淡黄色的,这个很引起我的疑惑。福堂懒懒地向我说,“这个大约因为这里是生地的缘故。但二十天之后,三棵一斤总有的。”他这句话,超过预料的成熟期有半个月,成色又打了三折,不由我不动摇对于他的坚信。这里是生地,他来时不是不晓得。他从小就种菜,根据他的经验推测种植的成绩,也不至相差到三分之二。究竟为了什么呢?
我细看叶瓣,几乎瓣瓣有小孔,前几天固然也有发见,但如今更是普遍而稠密了;有些瓣子上多孔通连,成为曲线描绘的大窟窿。我满腔的惋惜,不禁责备福堂道,“你捕虫太不留心了,菜竟被吃到这般地步。”
“这个不容易呀!”他勉强笑着,翻转一瓣叶子,就见一条黑色的幼虫坠下,他检寻了一会,“在这里了,”从泥上拾起那条虫,掷在脚下踏烂了。有时一坠下去就寻不见,只得舍了它,一会儿又在那里大吃了。
我想他时间尽多,慢慢地细细地捉虫,一定不至于此;又不是十亩八亩一个人照顾不周。以我主观的意见替他想,他过的是最有意思最有趣味的生活,就应当勤于他的职务,视为惟一的嗜好。何以他喜欢吸黄烟胜于农作?何以他绝不负职务上的责任,对于菜的不发育和被侵害又全无同情心呢?
我再四推想,断定他是“怠业”了。他于种植的技术,一定有许多不够精明之处;于他现在的职务,又一定没有做得周到完密;否则成绩何至于这么坏?但是为了什么呢?
福堂依他的老例,坐在廊下吸烟,我乘着没事,问他家里的状况。他就告诉我以下的话。
“我家里有四亩田,是爷传下来的。我种这四亩田,到今二十多年了。我八岁上爷就死了。我听你先生说,种田最有滋味,这话不大对。……滋味呢,固然有的,但是苦,苦到说不出!我夜夜做梦,梦见我不种田了。真有这一天,我才乐呢。”
“我终年种田,只有一个念头刻刻迫着我,就是‘还租’。租固然是应当还的,但我要吃,我要穿,我也想乐乐,一还租,那些就办不到了,没有了。只有四亩田,那里能料理这许多呢!”
“我二十岁上生了个女儿,这是天帮我的,我妻就去当人家的乳母,伊一个人倒可抵六七亩田呢。伊到今共生了六胎,二三四五全是女,都送给人家养去,第六胎是个男。伊生了这个男孩,照例出去当乳母,由大女儿看守着他,时时调些米浆给他吃。”
“他生了不满四个月,身上有些发烧,不住地啼哭。我不懂为什么,教大女儿好好抱着他,多给他吃些米浆。但是他的啼哭总不肯停,夜里也没一刻安静,声音慢慢地变得低而沙了。这么过了三天,他就死了。待我入城唤他母亲,伊到家时,他的小眼睛已闭得紧紧了……”
福堂不会将更哀伤的话讲述他的不幸了。但是足够了,这等没有修辞工夫的话,时时可以从不幸的人们口里听见,里面深深地含着普遍而摧心的悲哀,使我只是瞪视着庭中的落叶,一缕奇异而深刻的悲绪,彷徨惆怅,无有着处。
福堂再装上一管烟,却不燃着吸,继续说:
“伊从此变了个模样了。伊不常归家,到了家只是哭,和我吵闹。这也不能怪伊,伊和我一样地舍不得这个儿子。但是我向谁去哭,和谁去吵闹?”
“今春将大女儿嫁了,实在算不得嫁,给夫家领了去就是了。但我的肩上总算轻了些。”
“家里只我一个人。”
“先生,你若是不嫌我,我愿意长在这里,四亩种不得的田,我将转给他人去承种了。”
我才明白,他厌恶种田,我却仍使他做老本行,这便是不期然而然怠业的缘故。
我所知于人生的,究竟简单而浅薄,于此更加自信。我和福堂做同一的事务,感受的滋味却绝对相反,我真高出于他么?倘若我和他易地以处,还没他这般忍耐,耐了二十年才决然舍去呢。偶然当一柄耙,种几棵菜,就自以为得到了真实的愉快,认识了生命的真际,还不是些虚浮的幻想么?
从“种田的厌恶种田便致怠业”,推衍出“作工或教书的厌恶作工或教书便致怠业”,更可归纳成一个公式:“凡从事X的厌恶X,便致怠业”。人们在无穷尽的道路中,频频被不期然而然的怠业羁绊住两条腿,不能迈步前进,是何等地不幸和可耻!
X决无可以厌恶的地方,可厌恶的乃是纠缠着X的附生物。去掉这附生物,才是治病除根的法子。
艺术的生活……
那些远而越的忧虑,一霎时在我心里风轮似地环转。我就觉这个所谓“现在的我”,是个悲哀,怅惘,虚幻,惭愧……的集合体。
又隔了二十多天,园里的菜真离了土了,叶瓣是薄薄的,一手可以将叶柄捏拢来;平均四棵重一斤。煮熟了尝新,味道是苦的。
以后我吃味道不好的菜蔬和果子,或者遇见粗制的器物,就联想到我家园里的苦菜,同时那些远而僭越的忧虑便在我心里风轮似地环转。
1921年2月6日
选自《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