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园(1954~),山东滕州人。著有散文集《忆简》、《途中的根》、《栈一冬的片断》,散文随笔《领地》等。
地气,像夜色一般的潮湿。这时,它和绿色植被的生命气息混融在一起了,凉凉地弥漫开来。周围的山野暗得清晰。坐久了,墓地里的人分辨出了哪是青草的清鲜,哪是柳树的苦味儿。这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夏夜。无语的月亮正从桃花岭的上空向西走去。一条朦朦胧胧的河,在东一簇、西一丛的黑色相思树林里若隐若现。远处,便是万家灯火起落着的亚热带山城了。十一年前,我的中学时代就是在这片坟茔累累,当时满目残垣焦土的地方结束的。在灯火深处的一隅密林里,我的母校大概仍在注视着蜿蜒北去的竹鹅溪。它们大约都不会记得那个秋雨霏霏的早晨了——几百名青年学生阴着极复杂的神情,一卡车一卡车地离开了曾经慷慨激昂、悲壮凄凉的大操场,各自远走他乡。后来,许多人又回来了,仍是山城的子民;而我也许是走得最远的一个,如今却成了客人。这个客人此刻独自来看望被历史遗忘的朋友们,独自坐在这片在他的故事里被叫做“红卫兵山”的坟林里。逶迤的荒野万籁俱寂,虻蚊湿湿地粘在汗腻腻的手臂上,又毫无知觉地悄悄飞开了。夜仿佛沉透了魂灵,也沉透了身躯。身后,不死的“丘八”就在蓬草厚土下安息。冰凉的墓碑上刻着:邱黔桂同志之墓,柳州铁路一中66届高中毕业生……多少年来,在我们为数极少的朋友们的心目中,遇罗克、张志新都是在特定的政治气候下,被社会意义夸大的英雄,而“丘八”是真实的。他是我惟一熟识的既有清醒的法律意识,又狂热地投身红卫兵运动的青年学生。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他没有最后写完《林彪理论根本批判》、《毛泽东是人不是神》的檄文就在残酷的武斗中死去了。他是被人活捉后,捆绑起来,用刺刀狠狠捅死的。失踪几天后,打柴的农民发现他时,炎热的太阳已经使尸体腐胀发臭,极难辨认了。“丘八”的文章要是“出笼”,肯定要比我所熟悉的另两篇全国闻名的“大毒草”——《中国向何处去》、《今日哥达纲领》更加“罪该万死”(它们也是十八九岁的高中生写的)。命运过早地夺去了“丘八”反省和重新选择的机会。如果他活着,会是怎样的一个人?面对数百名战死者的黄土,面对历史,我也该掉过头去?成千上万戛然中止,永不存在的青春年华难道毫无意义?他们也是人。……就在这个深夜,我写下了《他一定在那里》、《致楠》的最初的文字。我明白我该做些什么了。
就这样,命运也许选择了无力承担的人去做他根本做不了的事情。但是从此,他再也没有改变自己的道路。
一个把握不住自己的人,该怎样感谢这个使他独处的夜晚?
生活中突然涌起了太多的,眼花缭乱的诱惑,令人吃惊的无奈和烦恼。人们整天怀着没完没了的心计,小里小气地在街上奔忙,或在屋里迟钝地消磨时光;既怕失去又想多多地获得。名声、钱财、舒适、官位,比拣破烂的还要眼精,什么都想要;天伦之扰,糊里糊涂,舆论吹捧,庸庸碌碌,始终像灰尘一样,令人摆脱不开,冲腾不出。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没有什么两样。上班,吃饭,看电视,串门,睡觉;为家具,为紧俏商品,为喝酒、发稿、蝇头小利、闲言碎语、无所事事、勾心斗角而苦恼,而沾沾自喜,像没有孩提和幻想的机器人。这是真正的死亡了。人们忙得没有时间去想是人控制了存在,还是存在淹没了人。时时靠别人有形无形的鼻息生活,为子虚乌有而战战兢兢地掷出一生。太惨。太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矛矛盾盾地在歧途上徘徊。我把自己残缺而珍贵的青春停留在浅薄的短暂里,留下一笔至今无法叹息、恨无来生的回顾。
这代价太不像那个巴满了风雨也巴满了冷酷和无所谓的我了。
我将永远感谢那些使我独处的夜晚0
那间小屋夜夜能听见湖水茫然的拍岸声。这夜残雨淅沥。灯光照在杂乱无章的旧书刊上,家人在门厅的那一边睡去了。沉寂的子夜一点一点地滤去了乱乱的柴米油盐,妻声儿语。在关严的门边,我坐在藤椅里,听法拉奇讲述一个叫帕纳古里斯的人的故事。那是一个遥远的国度,主人公用自己的尊严走完了反抗、坐牢、遇害的一生。远处好像响着工厂的机器轰轰声,窗外的雨夜变得像隔着灵魂和肉体的边界;没有了实实在在的影子,只有无数的问题撞击在脑海里:人类,人类是什么?自由的实现到底有没有别的过程?思想注定在厄运中蓬勃,在欢笑中枯萎?现代政治,现代经济,现代人在帕纳古里斯不屈不挠的追求中反照出了一个个必须澄清又令人费解的命题……我真切地触摸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的锐气。另一个我责问着走来走去的灵魂:你会不会变成法拉奇痛斥的那些今朝渴望自由,明日成为帮凶的“章鱼”?浪漫、向往、该怎样度过这一生……许许多多学生时代的气质似乎早已被抛弃了!这时我才悟到:如果“陈词滥调”不断地从人的脑子里生出来,那么它八成就是一个永恒的真理,有着不朽的价值和意义。满地是静静的烟头、烟灰。推开窗,外面的空气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眼睛早已发涩了,人却毫无困意。这样的夜像一个决心,似曾相识——很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没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平静,在南国山坳的知青茅屋里读法捷耶夫致友人的信,在长沙街头风尘仆仆地打听黄兴墓地归来;第一次读《广岛之恋》、《巴黎对话录》、《渴望生活》;在暮色笼罩的产楼前等待我的儿子降临人间……我曾有过这样怅惘而超脱的痛苦感觉。这是规律。一个人真正地活过,就意味着升华、跌落、沉重、坚毅、百思不解和追求完美的阵痛连同砍不断的无数“适应”将延续他的一生。停止就意味着完结了。此时,我早已不是那个易于激动、敏于思考的中学生了,也不是只记住坎坷中那点善良的人间温暖的初学写作者,灵魂渴望得太浅又太多,甚至揶揄过理想,诅咒过感情,但我至今不后悔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变化。一支支烟如萤火般熄灭了,我走到秋雨零落的街上。前方空无人迹。高低错落的街屋轮廓黑黑的,寂寂的;街越宽越远,就越充满着历史感,神秘感。这一生就这样定了?我想。人为什么总是躁动不满和渴望刺激?如果它的来临把窝巢的安逸统统粉碎了呢?无数的菜畦、树林从郊道两边伸展而去,护城河闪着莫名其妙的暗光。狗吠声像远古的回音一样隐隐约约地传来。这时,我看见那条寒冷的弗拉基米尔卡大道就在脚下,列维坦给人类留下了一幅只要还有人就能在沉思中重铸生命原力的杰作:倾斜的天空凝聚着深浅不一的乌云,寂寥深邃的荒原上,古老的流放驿道如同大自然青筋凸凹的血管,历尽沧桑地向前延伸……画家把自己的血液和历史所有的色调都杵嵌在这里了,使它沉缓地流动着继往开来的汉子的生命。生命是野性的,也是深沉的。人的精神在这里起伏而来,又坚定下去。也许到了第二天,当现实的喧嚣包围着他的时候,一切会褪去,一切将照旧;他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又不由自主地背叛自己,在沉浮中忘却了。但我相信,只要还有这样的夜晚,人的夜晚,新的白天就会截然不同,就会渐渐地坦然而冷静。人有了比身外之物更高的尊严,一切琐碎的摇晃就会在自嘲中愈发可笑了。他在成熟起来,会自卫也会反击。但那是利刃,不是桎梏。因为过程从来就是杂色的,从来就没有一张异想天开的地图存在。路标,只在人的心里。
不能被淹死。现代文化是灵魂的孩子,不是拥有荣华富贵就可以自诩自己是进步的当代人了。精神被忘却得太久,就一定快要回来了。再过若干年,我们的后人会不会像我们谴责“八亿人都是政治家”一样,一边费力地打扫今天留下的痼疾,一边讥诮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在相同的地方摔倒了第二次?财富的畸形侏儒——这是怨不了祖先也怨不了他人的。
土路似乎有弹性。我走得很慢。天高得无遮无拦,没有一点声息。
有什么遥远的氤氲注入内心了。
我开始理解了佛道僧人。迎着寒风,想象着他们在深山庙宇里的生活。暮鼓晨钟,经声佛号,那样的日日夜夜,他们也一定悟出了常人无法窥探的什么,于是世世代代,香火不绝。但那是他们的事。人怎么不是一生——这个答案其实是一个透彻的零,可以由此走向逃避的负数:与其轰轰烈烈,何如与世无争或碌碌安逸;当然,也能走向超越的正数,索性活得彻底,活得尽心尽力,为着所有的不公正都将被弃在废物堆里的那个证明。人在不受外界影响时就能看清自己了,也只能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时空里才能检验个体的高卑。这时星星出现了,地上有一汪又一汪的积水。远处的岔路口,有人骑着车子疾驶而过,放开性子爆发出歌声,“嗬嗬嗬”的只有黄河西部的曲调而没有词儿。他吼得好痛快!我边走边想,那些不死的精神是不是都诞生在深夜里?就像一个新的生命多是在夜的某一瞬间由男女们完成的一样?但我知道自己那些倾注了最深的感情和思考的信件与文章都是在夜里写就的。美丽的、沉淀和剥离了尘埃的夜,我从未更改过她的情绪,她的原声。辛苦的白天仿佛总是踯躅的不得不应付的加油站。偶然的灵感,永远是一粒发育不全的复旧的种子。但是我同样盼望白天,因为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有一个冬天的下午,在一家阴暗店铺的角落,我曾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朋友探讨纯精神的问题。茶凉了,又喝光了,暖壶只剩下残垢。他说得很费劲,但一定也发现了什么,直觉在冥冥的更高、更远的非时空的境界里遨游。我却不然,我感到任何升华的缥缈只是一种底蕴,一种营养,当它融化在生命里以后,给予人的不仅是解释世界的哲学,更是推动现实的伟力。我们无法谈拢。这也许是我这一代人命中注定的局限,抑或是使命。大约这也是规律吧——任何人都只能在属于自己的历史环节里闪烁半新半旧的光辉。
对于我,自己的夜晚也许仅仅是一种习惯。但我需要它,就像我绝不想人到中年万事休一样。越是忙碌,越是需要回到那些五味俱全的营火晚会后、插队时、告别时、促膝交谈离去或读一本好书,或在为共同事业的奋斗中心灵被润得单纯以后独自存在的静夜,哪怕它常常更多地给我一种与生俱来的无着落感,久久不能自拔。
精神的来去总是那么孤独。然而,人的力量也就在这里。
我也许永远无法和自己的夜晚告别了。
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