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彬(1897~1979),笔名宋佩韦、无我,浙江海宁人,作家、学者。著有《破戒草》、《骨鲠集》等。
一
鲁迅说:“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了。有更其直截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
是的。从前人不是说过吗?“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这便是在“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人对于“暂时做稳了奴隶时代”的人的一种向往。大多数的中国人,以前做一姓一家的奴隶,近百年来,又因为“中国是各国的殖民地,要做十多个主人的奴隶”,奴隶做得太久了,便不自觉地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一旦“主子”垮台,欲求做奴隶而不得,对于过去的奴隶生活便不胜其追念,甚至于连做一匹狗都甘心的,只要天下太平。
而况“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同是奴隶,还有舆、台、隶、仆等等的分别,如果在奴隶阶层里能够爬得高一点,可以仗“主子”的威势来欺压比他更低一层的奴隶的,自然更值得骄傲了。还有一种平时受“主子”豢养的奴隶,是全靠有“奴隶”的身份才能生活的,我们浙江萧(山)绍(兴)一带有所谓“堕民”者,一向是比“平民”更低一级的,自“五族共和”以来,曾由政府明令解放,然而堕民们大不高兴,原因是怕失去了“低级奴隶”的地位,岁时令节,便不好意思再向主人讨赏赐。
总之,“奴隶”这个名词,虽然字面上看来不大冠冕,然而只要生活过得下去,尤其是在奴隶阶层里爬得高一点,永远不会感觉到耻辱,不平,而意图挣脱的。
二
然而,终于有人在不平,在叫喊了。三十年前,许多革命志士大声疾呼,要挣脱满洲人所加于我们的镣铐,而康有为却主张保皇立宪,于是章炳麟斥之曰,“饰为聋,甘与同壤,受其豢养,供其驱使,宁使汉族无自立之日,而必为满洲谋其帝王万世祈天永命之计,何长素之无人心一至于是也”。
康有为为什么不赞成革命,甘心做清皇朝的奴隶呢?理由很简单,如果立宪成功,康氏自己的地位,是所谓“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样的高等奴隶,又何乐而不为呢?只可惜大多数的奴隶们已经起来反抗,清皇朝终被推翻,康有为也只好默默地带着他的宝贵的奴隶标识——辫子,而长眠地下了。
只是我们身上的镣铐不止一副,挣脱了满洲人所给我们戴的那一副,却还有帝国主义者给我们戴的。所以孙中山先生临终时告诉他的同志们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而鲁迅先生也告诉青年们说,“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青年的责任”。
所谓“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很明白就是没有“奴”“主”之分的时代,而我们也的确正在努力创造——“抗战建国”便是。
三
只是中国人奴隶做得太久了,所以要挣脱奴隶镣铐还有办法,而要拔去奴隶思想却很困难。据说现在中国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奴隶思想似乎也确有两种,一是封建的,一是殖民地的。譬如康有为一定要尊“载小丑”为“圣上”,那便是封建的奴隶思想。还有一种殖民地的奴隶思想,就是只看见主子的伟大,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只想倚靠他人,占一点儿小便宜,他们根本不要革命,只要能够维持现状,做稳奴隶就成了。
要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需要根本拔去奴隶思想。否则无论是留学生也好,名教授也好,甚至被尊称过“革命的外交家”者也好,尽管你表面上如何高等,如何华贵,一旦褫其华,露出本相,也不过是奴隶罢了,也不过是奴隶罢了。
二十九年十月
选自《骨鲠集》初版本,1942年9月,桂林文献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