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有法,文章无法。文章有法,便成八股。中国学生,旧的好学桐城义法,新的好读修辞学科,研究文学的学生必要求演讲《文学概论》,都是因为不知所云。西方国家教授,亦好编《大学作文》课本,告诉人“每段须统一”、“各段意义须有演进”,都是向低能说话。其实文章体裁,是内的,非外的,有此种文思,便有此种体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灵上下工夫,要来学起、承、转、伏,做文人,必是徒劳无补。章学诚说得最好:“诗之有音节,文之有法度,君子以为可不学而解,如啼笑之有收纵,歌哭之有抑扬,必揭以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文史通义·文理篇》)他又说:“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诸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良友乍逢新婚燕尔之人,必不信矣。是以文学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文理篇》)袁子才曰:“若鹿门所讲起伏之法,吾尤以为不然。六经三传,文之祖也;果谁为之法哉?能为文则无法,如有法不能为文,则有法如无法,霍去病不学孙吴,但能取胜,是即去病之法也。房琯学古车战,乃至大败,是即琯之无法也。文之为道,亦何异焉?”(《书茅氏八家文选》)茅坤一本“不得要领”之《八家文选》,不知误尽天下几许苍生?
金圣叹本为吾所佩服,惟少读所批《水浒》,专在替施耐庵算“一伏”、“二伏”、“一承”、“二承”,啧啧称叹,试问施耐庵撰《水浒》行文时,果曾知其为一伏二伏乎?若不然则所谓笔法,并无真实意义。且学了起承转伏的人,便能撰一本《水浒》吗?耶鲁大学费罗伯司教授(William Lyon Phelps)专治近代小说,其下“小说”定义,也不过说“A good story well told”(一个讲得好的故事),再清楚没有,甚可给求学《小说概论》的大学学生做当头棒喝。西方表现派如克罗齐(Groce)、斯宾干(Spingarn)及中国浪漫派之批评家如王充、刘勰、袁子才、章学诚,都能攫住文学创造之要领,可以说是文章作法之解放论者。惟其知桐城义法之不实在,故尤知培养性灵之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