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夏天,我曾在香港做过一次文学讲演。本来是随作家代表团访美,但当年的交通远不像今天这样便捷,进出国门都要经由香港转机。从美国回来时,香港方面特意安排了几位作家与读者交流。
当地几家报纸已提前发了消息。会场面积不大,只能容纳不到百人。这让我颇感意外。那年4月正逢《新星》热,我在首都剧场做过三次讲演,听众们每次都将一千多个座位挤得满满当当。相比之下,这里听众显然少多了。不料同行的邓友梅先生却说,一般情况下这类活动能有三分之二听众就不错了,现在已经没有空位,这在香港就可以称为“盛况空前”了。
我是这样开始讲演的:
一踏进中华文化促进中心,我就想,朋友们是带着什么样的动机来的?他们希望听到什么?根据我的判断,大概有以下四种动机:
一、有些朋友出于好奇,想更深入地了解这几位作家。好奇亦是一种悬念,悬念可以说是第一个动机。
二、不少朋友还想了解大陆的情况。那么,听听作家对大陆的介绍,看看他们讲演时的神态,包括回答问题时的自由度,由此对大陆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状况做点判断,这可以说是第二个动机。
三、进入会场的时候,我曾被几位年轻人围住,他们提了些人生哲理方面的问题。希望和作家深入探讨哲学问题,这可以说是第三个动机。
四、有些朋友爱好文学,想当作家,希望探讨文学和写作。这可以说是第四个动机。
那么,读一部文学作品和听作家讲演,在需求层次的本质上是一样的。
阅读一部小说,首先吸引人的往往是人物性格冲突所形成的情节,它的未知和引人入胜的故事,即通常所说的悬念。当然还包括生活画面、幽默感、情趣,等等。这就构成了阅读需求的第一个层次。当然,娱乐也包括在内。茶余饭后的阅读不失为一种消遣和娱乐。
然而,娱乐不仅仅是文学阅读的唯一需要。你想了解沙俄时代的社会吗?要读一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想了解中国的封建社会吗?读一读《红楼梦》。
这就引出了文学阅读的第二个需求,即通过阅读了解社会、了解历史。
文学作品除了悬念和娱乐的层次外,应具备社会批判的层次。这也是文学阅读的第三个需求,即对人生哲理的探讨。
很多女性在读《简·爱》《红与黑》这类名著时,要探讨诸如婚姻、爱情、家庭、伦理等种种问题,在阅读中与作者对话。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同时应在人生哲理方面为读者提供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最后,第四个需求即渴望在文学阅读中得到美的享受。
以上文学阅读的四种需求层次,对作家来说同样是写作中应该追求的四个层次。
这里,我想讲一个刚刚构思的故事。
今天踏进中华文化促进中心,主持人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当时我就想,如果主持人是一位女性,而我们年少时有过一段青梅竹马,因为种种无奈分开了,那么,此刻的重逢或许可以有许多故事。如果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曲尽其妙,人们会愿意读的。为什么?这里有悬念。
然而,只有这样一个层次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太通俗了。这就说到小说的第二个层次,希望它包含更多的社会历史内容。
比如写写造成我们二十多年前分离的原因,分离后各自经历的生活曲折,不同生活环境下形成的性格冲突。她的性格形成史必然伴随着对香港生活的描绘。我的性格形成史必然伴随着对大陆生活的描绘。通过对两人性格冲突的描绘,展示两块土壤不同的社会生活。这样,人们就会在好看的故事中找到严肃的社会、历史内容。
然而,仅此还不够。
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不断地探讨自己的人生哲理。一对分离了二十多年的恋人重逢,必然会有各自的困境,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在回顾以往的同时,更重要的是面对当下的人生。
再然后,一部小说最后要有审美价值。这除了故事、人物、悬念,除了社会生活的丰富性与深刻性,除了人生哲理的意味深长,还与诸如语言、叙述形式、结构的恰当与新颖、各种文学意义的创新有关。
说来说去,作家写作上的追求正是在迎合读者的阅读需求,当然同时又会引领这种阅读需求。明白这一点,对于阅读和写作都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