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天都心不离开你,都想着你。我以为你今天会来,又以为会接到你的信,但是到现在五点半钟了。这证明了我的失望。
我近来的确是换了一个人,这个我应该告诉你,我还是喜欢什么都告诉你,把你当一个我最靠得住的朋友,你自然高兴我这样,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离弃我的,因为我们是太好,我们的相互的理解和默契,是超过了我们的说话,超过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地位,其实我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你已经感觉到,你当然高兴我能变,能够变得好一点,不过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对你冷淡了,你或者会有点不是你愿意承认的些微的难过,就是这个使得你不敢在我面前任意说话,使你常常想从我这里逃掉。你是希望能同我痛痛快快谈一次天的,我也希望我们把什么都说出,你当然是更愿意听我的意见的,所以我无妨在这里多说一点我自己,和你。但是我希望得听你详细的回答。
好些人都说我,我知道有许多人背地里把我作谈话的资料的时候是这样批评,他们不会有好的批评的,他们一定总以为丁玲是一个浪漫(这完全是骂人的意思)的人,是以为好用感情(与热情不同)的人,是一个把男女关系看做有趣和随便(是撤烂污意思)的人;然而我自己知道,从我的心上,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注意:并不是那末机械的可怕的说法)欲念,我曾把许多大的生活的幻想放在这里过,我也把极小的极平凡的俗念放在这里过,我痛苦了好几年,我总是压制我。我用梦幻做过安慰,梦幻也使我的血沸腾,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么,我不扯谎,我应该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可怜我在过去几年中,我是多么只想告诉你而不能),这个男人是你,是叫着“××”的男人。也许你不会十分相信我这些话,觉得说过了火,不过我可以向你再加解释:易加说我的那句话有一部分理由,别人爱我,我不会怎样的,蓬子说我冷酷,也是对的。我真的从不尊视别人的感情,所以我们过去的有许多事我们不必说它,我们只说我和也频的关系,我不否认,我是爱他的,不过我们开始,那时我们真太小,我们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爱情做游戏,我们造作出一些苦恼,我们非常高兴的就玩在一起了。我们什么也不怕,也不想,我们日里牵着手一块玩,夜里抱着一块睡。我们常常在笑里,我们另外有一个天地。我们不想到一切俗事,我们真像是神话中的孩子们过了一阵。到后来,大半年过去了,我们才慢慢地落到实际上来,才看出我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被一般人认为夫妻关系的,当然我们好笑这些,不过我们却更相爱了,一直到后来看到你,使我不能离开他的,也是因为我们过去纯洁无疵的天真,一直到后来,使我同你断绝,宁肯让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把苦痛秘密在心头,也是因为我们过去纯洁无疵的天真,和也频逐渐对于我的热爱——可怕的男性的热爱。总之,后来不必多说他,虽说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对他好起来,总之,我和他相爱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没有不安过,我没有幻想过,我没有苦痛过。然而对于你,真真是追求,真有过宁肯失去一切而只要听到你一句话,就是说“我爱你”!你不难想着我的过去,我曾有过的疯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个时间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机会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我想过,我想过(我到现在才不愿骗自己说出老实话)同你到上海去,我想过同你到日本去,我做过那样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频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付性格,像也频那样的人,你能够更鼓动我一点,说不定我也许走了。你为什么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你走了,我们在上海又遇着,我知道我的幻想只能成为一种幻想,我感到我不能离开也频,我感到你没有勇气,不过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你离开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一种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对你几多坦白,几多顺从,我从来没有对人那样过,你又走了,我没有因为隔离便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我觉得每天在一早醒来,那些伴着鸟声来到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几多觉得幸福的事,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信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着这世界上有那末一个人,我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有生下去的必要的。而且我也痛苦过,这里面而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当有着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唉。怎么得再来个会晤呢?我要见他,只要一分钟就够了。”这种念头常常抓住我,唉,××!为什么你不来一趟!你是爱我的,你不必赖,你没有从我这里跑开过一次,然而你,你没有勇气和热情,你没来,没有在我要你的时候来,你来迟了一点,你来在我愿意不见你了的时候。所以只给了你一个不愉快的陈迹。从这时起,我们形式上一天一天的远了。你难过我,你又愿意忘记我,你同另外的女人好了。我呢,我仍旧不变,我对你取着绝对的相信,我还是想你,忍着一切,多少次只想再给你一封信,多少次只想我们再相见,可是忍耐过去了。我总以为你还是爱我的,我永远是爱着你,依靠着你,我想着你爱我,不断的,你一定关心我得利害。我就更高兴,更想向上,更感觉得不孤单,更感觉充实而愿意好好做人下去,这些话我同你说过,同昭说过,同乃超也说过,你不十分注意,他们也不理解,可是我是真的这样生活了几年,只有蓬子知道我不扯谎,我过去同他说到这上面,讲到我的几年的隐忍在心头的痛苦。讲到你给我的永生的不可磨灭的难堪。后来我们又遇着了,自然,我们终会碰在一块儿,我们的确永远都要在一块儿的,你没有理我,每次我们的遇见,你都在我的心上投下了一块巨石,使我有几天不安,而且不仅是遇见,每次当也频出去,预知了他又要见着你时,我仿佛也就不安的又站在你的面前了。我不愿扰乱你,我也不愿扰乱也频,我不愿因为我是女人,我来用爱情扰乱别人的工作,我还是愿意我一人吃苦,所以在这一期间是没有人可以看到我的心境的。一直到最近的前一些日子,在北四川路看到你,看到你昂然的从我身后大踏步的跑到我的前面去,你不理我,你把我当一个不相识者,你把我当一个不足道者的那样子,使我的心为你的后影剧烈的跳着,又为你的态度伤心着,我恨你,我常常气愤的想:“哼,你以为我还在爱你吗?”但是我永远不介意你所给我的不尊敬,我最会原谅你,我只想再在马路上一次看见你,看你怎么样,而且我常在你住的那一带跑起来。你总是那末不睬我的,实际上,假如我不愿离开你们,我又得常常和你见面,这事非常使我不如意,我只好好好的向你做一次解释,希望你把我当一个男人,不要以为所以我常常有点难过,我不知应该怎样来对你说出我新有的梦幻。这是,我最近的过去是这样的,一直到写信以前都这样。
而我现在呢,我稍稍有点变更,因为我看见你那末无主意,我愿意……——我不想苦恼人,我愿意我们都平平静静的生活,都做事,不再做清谈了……
这封信本来预备写得很长的,可是今天在见你之后,心绪又乱了起来,我不能续下去了。有许多话觉得不愿说下去了,觉得这信也不必给你,我真是一个不中用的人,希望你能干,你强,这样我可以惭愧,可以痛苦,可以一切都不管,可以只知好好做人了。勉励我,像我所期望于你的那样,帮助我,因为我的心总是向上的。我这时心乱得很。好,祝你好,我永远的朋友!
八月十一日(一九三一年)
压了两天,终于想还是寄给你的好0这没有说完的一半话,就是说,我改变了,你既是喜欢的,你就不要以为我对你冷淡而心里难过,又对我疏远起来。那是要几多使我灰心的!帮助我,使我好好的做人。希望你今天会来。
十三日上午
一夜来,人总不能睡好;时时从梦中醒来,醒来也还是像在梦中,充满了的甜蜜,不知说多少东西在心中汹涌,只想能够告诉人一些什么,只想能够大声的笑,只想做一点什么天真,愚蠢的动作,然而又都不愿意,只愿意永远停留在沉思中,因为这里是满占据着你的影子,你的声音,和一切形态,还和你的爱,我们的爱情,这只有我们两人能够深深体会的好的,没有俗气的爱情!我望着墙,白的,我望着天空,蓝的,我望着冥冥中,浮动着尘埃,然而这些东西都因为你,因为我们的爱而变得多么亲切于我了呵!今天是一个好天气,比昨天还好,像三月里的天气一样。我想到,我只想能够再挨在你身边,不倦的走去,不倦的谈话,像我们曾有过的一样,或我还会和你麻烦(就是说爱你),我们现在纯粹是同志,过去的一切不讲它,我们像一般的同志们那样亲热和自然,不要不理我,使我们不方便。我当然解释得很好,实际上是须要这样解释,而且我也已经习惯了忍耐的,所以结果是很好。然而我始终是爱着你,每次和你谈后,我就更快乐,更有着要生的需要,只想怎么好好做人。每次到恨自己的时候,到觉得一切都无希望的时候,只要你一来,我又觉得那些想象太好笑了,我又要做人,到现在我有这样的稳定,我的无聊的那些空想头,几至完全没有了,实在是因为有你给我的勇气,××!只有你,只有你的对我的希望,和对于我的个人的计划,一种向正确路上去的计划。是在我有最大的帮助的,这都是些不可否认的历史。我说我的最近吧。
我已经是比较有理性有克制的人,然而我对你还是有欲望,我还是做梦,梦想到我们的生活怎么能连系在一起。想着我们在一张桌上写文章,在一张椅上读书,在一块做事,我们可以随便谈什么,比同其他的人更不拘束些,更真实些,我们因为我们的相爱而更有精神起来,更努力起来,我们对人生更不放松了。我连最小的地方也想到了,当想到你的头发一定可以洗干净(因为有好几次都看到你的头脏),想到你的脾气一定可以好起来,而你对同志间的感情也更可以好起来,我觉得你有些地方是难于使人了解的态度,当然我能了解你那些。而我呢,我一定勤快,因为你喜欢我那样,我一定要有理性,因为你喜欢我那样,我一定要做一个最好的人,一点小事都不放松,都向着你最喜欢我的那末做去,当然我不是说我是要因为一个男人才肯好好的活,然而事实一定是那样,因为有了你,我能更好好的做人,我确是可以更好点是无疑的。而且这决不是坏的事,不过,这好像还是些梦想。我觉得不知为什么我们总不能连系起来,总不能像一般人平凡的生活下去,这平凡就是你所说的健全。所以我总是常常要对你说,希望你能更爱我一点就好。者比那个更好,然而,不能够,你为事绊着。你一定有事,我呢,我不敢再扰你,用大的力将自己压住在这椅上,想好好的写一点文章,因为我想我能好好写文章,你会更快乐些,可是文章写不下去,心远远飞走了,飞到那些有亮光的白云上,和你紧紧抱在一起,身子也为幸福浮着,……
本来我有许多话要讲给你听,要告诉你许多关于我们的话,可是,我又不愿意写下去,等着那一天到来,到我可以又长长的躺在你身边,你抱着我的时候,我们再尽情的说我们的,深埋在心中,永世也无从消灭的我们的爱情吧。……
我要告诉你的而且我要你爱我的!
你的“德娃利斯”一月五日(一九三二年)
这不算情书
(原载1933年9月1日《文学》第1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