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觉得轻快了许多。则荪和聪如都在屋里陪着。雯儿也坐在床上捶腿,老太太心里仍旧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诗,似乎今天的瘥减,不是好兆头。这时雯儿笑着说:
“祖母今天好得多了,过两天便能起来看桃花了。”老太太听着又觉得喜欢,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好了?昨天签上的话很不祥呢!”雯儿道:“签上的话哪有准的,那泥胎木偶……”说到这里,看见父亲母亲都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便咽住了。老太太却没有听真,便道:“向来我的牙牌数是最灵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多坐,不能算了。则荪,你把骰盆拿过来,我掷一掷,占占运命罢。”
这时则荪和聪如都没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减,就在这孤注一掷了。骰子(骰子,赌具,用象牙或兽骨做的,立体正方形,六面,分刻一二三四五六之数,其色皆黑,惟四为红。投掷以红星搏胜负,故又称色子。
)是不听吩咐的,决不能凑巧就得“六子皆赤”,万一——则荪游移不决的只管站着,要把别的话岔过去,无奈老太太一叠连声叫拿过骰盆来,则荪只得去拿了过来,放在床前桌上。聪如也只得将老太太扶起来坐着,雯儿在旁边也呆了,便悄悄的问道:“妈妈——掷出什么样的来,才是好的?”聪如看着老太太,随口应道:“六个骰子都是红的就是好的。”这时老太太已经捧起骰盆来,默默的祷祝,雯儿忽然站在椅子上,将聪如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灯影以外的屋角里。
老太太祷祝完了,抓起骰子来,便要掷下去。则荪和聪如屏息旁观,都捏着一把汗。这时雯儿忽然皱着眉从屋角跑了过来,右手握着拳头,左手便从老太太手里接过骰子来,满面含笑的说:“祖母!等我来掷罢,也许因着我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老太太笑着便递给雯儿。则荪和聪如都看着她,心里十分的诧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正要拦阻,只见她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的往右拳里塞,眼睛望上看着,却不是祷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的松动了一点,便笑着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锵的一声掷了下去。
六个骰子不住的旋转,一会儿便都定住了。则荪忽然欢呼着说:“母亲!六个都是红的!”聪如低头细看时,忽然显出极其惊愕的神色。便抬头看着雯儿说:“雯儿!你……”连忙又咽住了,也便称贺起来。则荪也觉得了,看雯儿时,只见她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的看着,口里说道:“到底是雯儿的孝心,老天也怜念的。”雯儿连忙用左手接过骰盆来,放在一边,笑说:
“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过乱掷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来。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来,梳洗完了,出来看院子里的桃花。儿子媳妇都在旁边说笑,一会儿老太太觉得乏了,便进去歇息,则荪和聪如仍旧坐在廊子上。
聪如笑道:“母亲的病,好的也真快,真是亏着那位大夫,起先我劝母亲吃西药的时候,我心中十分担惊,觉得也没什么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则荪点头道:“可是也亏了雯儿呢!”聪如连忙说:“我也看出来了,真是难为她想……”
这时雯儿正夹着书包,从门外跳将进来,笑着唤道:“爹爹!妈妈!又说雯儿什么了?”聪如只笑着拉着她的手,雯儿一面笑,一面挣脱了说:“妈妈不要握紧了,我的手掌还有一点疼呢!”
(本篇最初连载于北京《晨报》1920年4月6至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