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华胥梦境
回眸又是一段烟
我来到月央宫后殿的大花园漫步,禁不住又想起了去年刚入宫的那个初秋,一样的石栏苔影,画亭古栋,一样的曲径幽回,石桥架波。看池中莲荷接翠,鸳鸯嬉戏,岸上紫薇纷繁,梧桐流香。
坐上那紫藤和杜若编织的秋千架,看那细细绿叶上相衬的小紫花,看蓝天如洗。我闭上眼,在暖暖的风中荡漾,红笺推动着我,一浪接一浪,高过云天。闻着淡淡的花香,我想起旧年时烟屏陪同着我,为我推动秋千架,与我一起悄看云卷云舒,静听花开花落。而今,我只能凭着想象在脑中回忆她的笑脸。
下了秋千,站在石桥上看鸳鸯戏水,我不知道,这一对鸳鸯是愿意在紫金城的池中养尊处优地生活一辈子,还是愿意在山野村舍的池塘自在地嬉戏玩闹。
一边观赏着鸳鸯,一边低沉着声音:“秋樨,烟屏的事都料理好了么?”
秋樨倚在我的左侧,轻声道:“回娘娘,都料理好了,只等着你将她带出宫了。”
我点头:“嗯,选个日子,我就带她出宫,皇上那边我已说好了,到时只需带她离去。我想我们在宫外的时间不会太多,很想请求皇上准许我再去翠梅庵住些时日,让师太她们为烟屏做场法事。”
红笺接话道:“那我们就去吧,还是那里清静,才回这里几日,我就已经觉得闷烦。”
秋樨看着红笺笑道:“你这丫头,哪是说去就去的,一般宫里的娘娘,都不可在宫外留宿的。除了皇后等几位身份极高的皇妃,平日里吃斋念佛,尚可在庙里小住。就连回家省亲,许多都不能留宿。”
我望着如洗的碧空,成群的鸟儿徐徐地掠过,它们也许都在寻找自己的故乡。
我微笑:“其实在哪里都不得自由,都会有不开心,适应了都一样。但是人的心情的确需要缓解,我也想留在宫外多些时日,只是最近皇上这边事多,我不能不顾虑他,独自去享受那份清净。”
秋樨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我:“是,娘娘识大体,皇上如此宠幸于你,是有缘由的。当初你一进宫,我便有此感觉,这种冷暖交织的感觉,在娘娘身上总能隐约看到。”
“冷暖交织?”我重复这四个字。
她微笑:“是,冷暖交织,若即若离,这样的美感,让人总是觉得可遇不可求,求之视若珍宝,不舍丢弃,因为,害怕远离。”
我不得不再次深深地品读秋樨,在她温婉贞静的外表下,掩藏着这般聪慧的心。我端视她:“秋樨,我这是天性使然,也许是这些年所经历的事,令我如此,也许……”
秋樨点头微笑:“娘娘这样子好,可以收放自如,是有大智慧的女子。所以奴婢对娘娘一直都很放心,只是你过善也是弱点。”
我轻笑:“一切都是表象,其实内在如何,我自己也不清楚。世事都如此,人也如此,再者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大家都陷入在一片沉思。
忽然,只听到一阵轻碎的脚步声,我朝那边望去,见谢容华携着贴身宫女丹如往这边走来,绰约风姿,一如从前。
我迎过去,唤道:“妹妹怎么过来了,身上可好?”
她许是知我心中难过,脸上不曾有笑意,只关切地看着我:“姐姐,这几日,我身子也不太好,今儿才得闲来看你,你可好?”
我淡然一笑:“恍如一梦,如果只是梦,我会告诉你,我很好。可惜不是梦,是真的,妹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执我的手,宽慰道:“姐姐,莫要伤怀,往者已矣,一切都归结于昨日,就让昨日远去,今日重新开始。”
我叹道:“妹妹,许多的事许多的人都不能再开始了。”
她凝神点头:“我知。不能开始,就让一切结束,死者已矣,生者只能珍重。”
“是,死者已矣,生者珍重。”我仿佛看到烟屏对我微笑,浅浅淡淡地笑,从清晰到模糊,从亲近到疏离,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漫步在花丛水畔,这么多的丽景,也不知是给怎样闲逸的心来游赏的。
她抬眉看我:“姐姐,这次在盛隆街遇刺事件,来得太突然,你可知是因何而起?”
我摇头:“妹妹,对此事我一无所知,当日我险些遇刺,是烟屏……”话未说出,声已哽咽,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其实我不能。
她宽慰道:“姐姐莫要想了,这次也死了好几位嫔妃,红颜薄命,未免太可惜了些。皇后惊吓得病了,雪姐姐也病了,云妃受了点儿小伤,静养着,还有许多嫔妃都因惊吓而整日忧心忡忡。”
我叹息:“浩劫,一场小小的浩劫,只要制止住了,一切都会平静,若没制止住,更大的浩劫还在后面。”
谢容华蹙眉含怨:“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争夺,伤及无辜。”
我冷冷一笑:“无辜?谁是无辜?皇上是无辜,还是我们是无辜,或是天下百姓更无辜?”
谢容华叹道:“姐姐,有些话,我们私底下说也无妨。其实每次的改朝换代,都是用鲜血来祭奠,尸骨来交换的。换来的,又是一片太平盛世,死者沉寂,生者又何欢?”
我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笑意:“朝代更迭,人世偷换,早已看惯了,历史的天空都是红色的,滚滚的江涛都是浑浊的。”
谢容华怀着深意的眼神看着我:“姐姐,你仿佛经历了许多事一样,对于历史,看得这么透。我倒是想深刻些,可是总是沉不进去。”
我笑道:“我哪有,都是书卷里读了些。妹妹方才的话还不够深刻么?其实女儿家也不必懂这么多,尤其是宫里的女人,平实些的好。”
谢容华点头:“是,所以我说私底下与姐姐说这些无妨的。平日里我算是最平实的了,平实到谁也不曾注意我,这样好,我喜欢这样,无忧。”原来,谢容华是有大智慧的,她将她的智慧掩藏得这般深。但是她绝对是一个朴实的女子,没有任何心计,她所懂的,是因为她具有慧根,她的慧根,只用来让懂得的人欣赏。我想皇上淳翌一直对她宠爱有度,就是因为懂她,而我认她为知己,也是为此。
我赞赏道:“妹妹如此襟怀,确实让我钦佩,枉我自诩聪明,原来最薄浅之人是我。”
她笑道:“姐姐如此说,要羞煞我了。”
我莞尔一笑,长发随风飘散,我为了荡秋千,特意没有盘发髻,反正在自己的月央宫,也无外人。
谢容华说道:“对了,你可曾去探望太后?”
我一惊,回宫几日,我早已把太后得病的事忘却,想来淳翌怜惜我心情不佳,也不曾提起此事,再者太后一直爱静,也不愿接见我们这些人。我回道:“不曾的,这几日心境不佳,未曾见客,再者太后得病,需要静养,没有传话,是不敢造次的。”我转而问她:“妹妹可曾有去?”
她回道:“也不曾的,回来这几日,人心惶惶,我连雪姐姐那儿都没去,只是知道她病了。等再过两日,我去探望她。”
我点头:“妹妹代我给雪姐姐问个好,我就不去了。过两日,我要出宫一次。”
“出宫?姐姐要去哪里?”
我轻轻一叹:“我要将烟屏的灰骨送宫外,她的遗愿是让她随着溪流飘然远去,寻到她自己的故乡。”
谢容华叹道:“多好的年华,就这般悄然离去,姐姐,你有此忠仆,也算是今生无憾。”
我长叹一声:“是,她不是仆。当日我若知救她,会遭此劫数,宁愿那时随她自生自灭,好过如此。”
谢容华轻叹:“当日姐姐救烟屏之事,我也曾听说过的。姐姐侠义心胆,才能令她为你如此不顾一切,我相信她了无遗憾。”
“是,她有预感。以往,我只当她平实勤恳,不善言语,实则她聪慧异常。在她死之前,为我绣了一幅踏雪寻梅图,并告诉我,有算命先生说过,她不得多寿,恐要早夭。”
谢容华似有所悟:“看来世事皆有定数,一点儿都不会错。”
“是,那日她绣图时见血,我就有预感,不祥,只是没去在意,却不想……”我想起烟屏,心中还是疼痛不已,话到嘴边,不忍再提。
谢容华握紧我的手,似乎要传给我力量:“姐姐,淡了吧,淡了才会好。”
我微微一笑:“嗯,我早已淡了。待我出宫,就为这段缘做一个了结,从此后埋放在心底深处,让她活在那里,我用心滋养她。”
谢容华微笑:“说得好,用心滋养她。姐姐出宫要多保重,最近城里乱得很。”
我点头:“放心,最近城里一定很安静,四处的官兵守卫都防范严谨,那些人不敢轻易出来犯事了。”
谢容华也认可地点头:“是的,想来不会再轻易犯事,皇上为此事操心得很。”
我淡定自若:“皇上会处理得很好的,我们都宽心。”
她羡慕地眼光看着我:“姐姐,真羡慕你,又可以出宫,我才回来几日,又觉得被束缚了似的。你若要去翠梅庵,也为我在佛前拜拜,点上一炷心香,再替我求些经书回宫,可好?”
我应道:“一定,妹妹放心。不如妹妹与我一同出宫,时间仓促,我也不会逗留多久。”
她摇头:“不了,免得再去请示皇上,不想他烦心。再者姐姐是有事而去,我何苦这时添这个乱,让那些人心中记着。”谢容华真是细心之人,想得这般周全。
我轻轻点头:“还是妹妹想得周全,我去了翠梅庵,一定为你做到。”
谢容华牵我的手:“有劳姐姐,出来也久了吧,我们且先进去,我也该回去了。你走时我就不再送你,也祝愿烟屏一路走好,此后永无再见之日了。”
我淡笑:“会再见的,那个地方,将来大家都要去。”
她笑道:“是,都要去。”
两个身影,慢慢地掩映在飞花疏影间,只留下微微的清风,在林间徜徉,一切的景物都不曾更改,更改的是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