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梦了,梦里果然见着了我的烟儿,他那么娇小,那么瘦弱,可是他会微笑,还会向我招手。我知道,这一次是诀别,以后他都不会惊扰我。他是那么善良,善良得连他的娘亲都不忍惊扰。我不要他承受生命之重,只想着他能好好地离去,从今之后,我的梦里没有他,但是却将他深藏在心底。
醒来又是一天,除了感觉视线模糊,我的病似乎有所好转了,头疼也有所减缓。
秋樨喂我喝下汤药,少许少许地喝,呕吐的次数也减少了。
当她跪在我的榻前请罪时,我确实有了片刻的惊讶。
“娘娘,惩罚奴婢吧,皇上这次本来就该惩罚奴婢,是因为奴婢要照顾你,才饶过我的。”秋樨一脸的忏悔,低眉跪在我的榻前。
“秋樨,你这是怎么了?”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何解。
“娘娘,如若不是我粗心,这一次你就不会出事,小皇子也不会……”她话语哽咽,眼睛红红的,似有泪要落下。
“怎能怪你,我自己都不知道,又怎能怪你?”她碰触我不愿碰触的伤,但是我没有多少疼痛,平静下来,一切都可以容忍。
“这些事本就该我管,我是月央宫的掌事姑姑,可是我却没做好本分,没能……”她急急地说道,话中尽是懊恼之意,我明白她此时的心思,只是柔弱的我,又如何能安慰她许多。
我轻轻摇头:“过去的都算了,真的与你无关,这一切早已注定,就算没有落秋千之事,也会有别的事发生。”话音一落,我心中想起,我的烟儿是注定不要来这污浊的人间,所以无论怎样,他都会选择离开我,只有离开我,他才能自由地回归。
秋樨满脸的痛楚,陷进在深深的自责里:“奴婢早该请罪的,一直怕娘娘受不了,不敢提起,可是如今知道此事,奴婢再不请罪,就太没良心了。”
我柔弱一笑:“你想多了,这与良新何干,真心为我好,就别再提此事。你明知道,我不会怪罪于你,不会责罚你。你以后的时间都给我,好好地照顾我,陪着我。”
“奴婢知罪,奴婢以后会细心照顾好娘娘。”秋樨感激道。其实她是我贴心的人,她知道我不会责罚她,也不忍责罚她,她的请罪是因为她自己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她宁愿接受我的责罚,也不愿接受我对她的好。可是,我想做个自私的人,好好地为自己活着。
“这就对了,好好保护自己,才能保护好我。”我语重心长,想起后宫之争,不得不惊心,任何一种倦怠,似乎都是对自己的残忍。秋樨只有保护好自己,才有力量保护我,而我,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整个月央宫。谁说人不会改变,我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连骨头都是冷的,我在想,等到我冰封的时候,也该是她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奴婢谨记娘娘教诲。”秋樨点头应我。
“快快起身,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做,要好生照顾我。”我轻浅一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秋樨缓缓起身,点头道:“奴婢会尽心照顾娘娘,打理好月央宫。”
“对了,小行子回来了么?”我抬眉问道,想起了昨日淳翌答应我的话,放了小行子。
“昨晚就回来了,只是娘娘在歇息,他不敢进来打扰。我这就去传他进来,好么?”秋樨答道。
我摇手:“不必,让他歇着吧,回来就没事了。”
我缓缓下床,秋樨和红笺忙搀扶着我,坐在菱花镜前,我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像死过一般寂静。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给自己,没有疼痛,有些许淡淡的冷漠。
梳洗干净,略施脂粉,淡淡雪凝妆,我还是那么美丽,只是清瘦了许多。对着镜中的我,我心中暗暗说道:“沈眉弯,你再也不要重复昨天走过的路,世事不过轻如尘,你莫要为任何人辛苦,被任何人辜负。”说完,我给了自己一个薄凉的笑。
伫立在窗前,淡淡的轻风拂过,我闻得到暮春的味道,不是清凉,也不是浮热。窗外景致依稀,有阳光,却仿佛蒙着一层烟雾。
“起雾了,这时辰如何还有这么大的雾。”我低低道。
一旁的红笺朝窗外望去,不解道:“没有雾啊,很明净,澄澈的蓝天,秀丽的风景。”
我揉了揉眼睛,再望去,依旧是烟雾迷朦,所有的景致都萦绕在雾里。
“娘娘还是觉得有雾么?”秋樨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问道。
我轻轻点头:“是的,而且不是淡淡的烟雾,反正看得不清晰。”我极力将眼睛再睁大些,连眨几下,依然如此。
“许是因为昏睡太久了,突然看到阳光,有些抵挡不住,稍稍习惯就会好。”红笺轻轻说道。
我微点头:“可能是吧,没事,我站一会儿就好,觉得精神还不错。”
“要不奴婢让小行子去请太医过来诊治,检查一下什么原因,这样好放心的。”秋樨机警地说道,因为落秋千的事,她更加地小心了。
为了怕她们忧心,再者我的确觉得眼睛总像是蒙了一层薄膜似的,也想知道原因,于是轻轻回道:“好,请贺太医,这些日子都是他诊治,他深知我的病情。”我想起贺慕寒说我脑中大概积着淤血,难不成……我不愿想下去,但愿我的猜测是多余。
静静躺在梨花木椅子上,轻轻摇晃,闭目,感受着没有光明的世界,一片黑暗,只能感觉到淡淡的光在眼前闪着,没有任何的色彩,万物都在沉睡。我感到心口一阵疼痛,用手捂着心口,好淋漓的刺痛,足以穿心。
一时间,想起了许多,与命运相关的事,从来都是那样朦胧,朦胧得说不清,道不明。我隐隐地感觉到,落千秋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苦难的开始。我嘴角不由得发出一丝冷笑,再多的苦难聚集而来又如何,我沈眉弯不会落下高傲的泪珠,我没有为烟儿落泪,以后我就再也不会有眼泪。
我在等待贺慕寒,第一次我等待太医,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让太医诊治,我讨厌闻那苦涩的药香,也不喜欢病恹恹地过日子。
当贺慕寒立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陷入在迷朦的思绪里。
“臣参见娘娘。”贺慕寒总是这样谦谦有礼,他很有书生气质,儒雅而翩然,倒不像个太医,许是因为谢容华的缘故,我对他也有种别样的好感。
我微微起身:“贺太医来了。”
红笺已沏好茶,我起身走至桌前,贺慕寒随我一同坐下。
“贺太医,请用茶。”我客气道。
他微微点头:“谢娘娘,臣还是先为娘娘诊治。”
“好。”我语气坦然,轻轻伸出手腕,让他为我把脉。
隔着薄薄的绢纱,我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他只需要通过几个灵动的手指,可以测量出我体内的好与坏,玄黄之术的微妙之处实在让人惊叹。这时候,我反而没有紧张,多了一份平和,淡然的平和,我有勇气接受一切。
诊过脉,他有看过我的头部,轻声问道:“娘娘现在还有哪些不适?”
“头疼,头晕,主要是眼睛迷糊,看什么都不清晰。”我看着贺慕寒,他的面容在我眼前也有些迷糊,总是不如从前那般清晰。
他轻轻点头:“臣冒昧,能否请娘娘给臣看看眼睛。”
我微笑:“当然可以。”
他靠近我,一手枕着我的下额,一手搭在我的头上,眼眸与我对视,只一会儿,他便说道:“眼睛里看不出有异样,臣觉得大概是脑中的淤血引起的,还需要时间来诊断,现在还不能确诊。但是依臣之见,就是如此了。”
“告诉我,若淤血积在那儿,散化不开会如何?”我平静地问道,因为我想知道会产生的后果,提前知道,总比发生不能预知要来得好。
“淤血会慢慢散开的,不会再有生命危险,因为娘娘已经平安地苏醒,只是……”贺慕寒欲言又止,从他的神色里,我感觉还会有不好的后果。
我温和一笑:“没关系,贺太医,我很平静,我能接受一切,既然没有生命危险,又还有什么能让我好害怕的呢?”我心中的确平静,但是在平静的背后依然隐荡着微微的波澜。
贺慕寒也许知我性情,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回娘娘,臣之前也遇到这样的类似的病人,从马背摔下来,或者从高处重重摔下,震荡了脑部。有淤血在里面,压迫到视觉神经,后来引起……”他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完,有不敢,有不忍。
“视觉神经。”我低低念道,其实听到这几句,我一切都已经明白了,我的猜测与感觉没有出错。
“是的,人的大脑掌控了所有的神经,而视觉神经最为敏感,那重重的摔落,很可能就震荡到了。”贺慕寒安静地解释给我听。
我轻浅一笑:“贺太医的意思是,我会盲了?”
“不,不一定,臣只是猜测,里面的淤血压迫了一部分视觉神经,才会引起娘娘此时的症状,就是模糊不清晰。但是臣认为不算严重,如果严重,你醒过来或许就直接失明。所以说,情况还是很乐观,娘娘坚持服用臣开的药方,慢慢地散化淤血,说不定就会好起来。”贺太医极力想要安慰我,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我能信几分,但是却觉得听起来有理。
“听着似乎也懂了些,只是不知道失明的概率有几分。”我轻轻问道,语气平和,内心却真心的渴望知道。
“臣还不能确定,需要观察。”贺慕寒拒绝回答我,他的用意我明白,我能理解。
“好,那就等待观察。”我淡淡回道。
“娘娘不必过于忧心,或许只是眼睛模糊一段时间就会好。就算做最差的打算,倘若失明了,也有可能是阶段性的,也就是说,等淤血彻底消散了,又会重复光明,但还有一种,就是最为不乐观的,压迫到视觉神经,引起终身失明。”贺慕寒也许是见我表情平和,所以才如此有勇气把这些可能发生的结果全部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我听后的确没有多大的感觉,在此之前,我已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倘若注定我将来的日子要在黑暗中度过,我也能勇气地接受,不再迟疑,不再彷徨。
我缓缓点头:“谢谢贺太医,这样好,我知道一切,将来发生什么,我都能坦然面对。”
“娘娘不要过于悲观,安心服药,保持好乐观的心态,一定会好转的。”贺慕寒宽慰道。
“有劳贺太医,请用茶吧。”我端茶递给他。
他忙起身,谦和道:“谢娘娘,臣还是先回太医院,给娘娘开药方,今日又要换个方子,早些开好药方,早些取药,希望娘娘服了药能见好转。”
我知道不便再相留,便点头道:“好,有劳贺太医。”
唤过一边的小行子:“小行子,替我送送贺太医,随他去将药取回来。”
看着他们行去的背影,我走至窗前,跌落在那片朦胧的世界里,我抬眉看着蓝天,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明净澄澈,萦绕着淡淡的烟雾。我想要去后院,我想观赏那明媚的景致,我怕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机会了。
你知道吗?也许从明日开始,我就是个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