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时候,我想象有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进来,穿过我的帷帐,落在牡丹花开的锦被上,落在鸳鸯戏水的双枕上,也落在我的身上。但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用手摸一摸枕边,淳翌已经去早朝,看来天真的亮了。一夜无梦,很奇怪,自从烟儿在梦里向我招手,往日的那个梦魇似乎越来越少,尤其到双眼失明,这几日几乎没有再做梦,反而安稳了许多。难道眼睛瞎了,就看不到梦里那些繁华与惨败的景致?或许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不定哪天,那些梦又会不约而至,将我困扰,但是梦终究是梦,最多让我筋疲力尽,却影响不到我现实的生活。
红笺侍候我起床,披着柔软的丝绸罗裳,散着如瀑的长发,缓慢地走至窗前,这一段路我已经很熟悉,可以行动自如,不需要她们搀扶,她们将房间打理得很宽敞,所有的阻碍物都移开。自从我瞎了,很少再去暖阁,常常就直接在寝殿歇着。
临着窗台,沐浴着清新的晨风,带着夏日里的清凉与温热,温润洗心。听到竹叶的萧萧声,还有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喜鹊,很久没有听到喜鹊喳喳的声响了。”我喃喃道,觉得叫声很轻快。
“是啊,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个早晨,喜鹊闹枝头,是喜庆的呢。”秋樨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接过我的话,言下之意是有好的消息。
“喜庆?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会是喜庆了,还有什么事值得喜庆的呢?云妃和许贵嫔住进霜离苑?不,那不是喜庆,只会令我想起自己的伤处,倘若她们对我没有伤害,就不会住进霜离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只是觉得心中并不感觉惬意舒畅,反而有种无法言喻的沉重。
坐在菱花镜前,每日重复着同一种单调的姿势,我只需要坐着,以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总会对红笺说,给我胭脂抹淡些,梅心她们会采好多的白芙蓉,我会选一朵自己最爱的,如今都是红笺为我挑选,我只能闻到花香,却看不到花色,曾经凝雪的白,都成了如墨的黑。我一贯不爱黑色,这让人沉重的颜色,如今却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让自己慢慢地平静,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起伏的,该发生的或许已经发生,我难道要瞎着眼睛去看别人的下场?真正阴险的人会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我不是肤浅的那种,也不是阴险的那种,只是冷眼地看着这一切。
用过早膳,歇息一会儿,便临着琴案抚琴,不能读经书,还可以抚弦,巧弄流水清音。调一曲《临江仙》似觉轻烟弥漫,流水过耳,白云漂浮,明月初起,眼前漆黑一片,在这个没有白日,只有黑夜的世界,只剩下了无尽的想象了。撩拨琴弦,吟吟唱道:“淡到无心心已老,人情世味相同。繁花逝去太匆匆。推窗寻皓月,月色已朦胧……坠落红尘身是客,离别只怪东风。而今不似旧时容。平生多少事,尽在不言中……”
轻轻一声叹息,觉得心口堵得慌,弦止,余音犹在。
有匆匆的脚步行来,一个,两个,珠钗摇曳,带着叮当的环佩声,离我越来越近,已然走至我的身旁。
“妹妹真是好琴音,才进月央宫便听到了,只是妹妹应该欢喜,不该作此悲调。”舞妃嗓音有些响亮,语调轻快,似乎心中很是喜悦。
“湄姐姐,我喜欢这句‘坠落红尘身是客,离别只怪东风’。”谢容华的手已经握紧我的手。
我微微笑道:“让雪姐姐和疏桐妹妹见笑了,只是作一曲春尽的词,叹怨繁花匆匆逝去,而我容颜非昨。”
“湄姐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皇上已经下令为你寻访名医,你很快就能看到盛夏的荷花。”谢容华宽慰我,轻轻地为我撩过额前的发丝。
“是啊,湄妹妹,你知道么?云妃和许贵嫔已经被废,如今直接进了霜离苑。”舞妃的声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想来这才是她来月央宫的主题。
我轻轻点头,浅淡一笑:“我知,就方才对么?难道皇上真的不经过任何的审问,直接这么做么?”
“我倒觉得这样子痛快,等到一审问,一追查,到时她们又有时间狡辩。再说听皇上说他也收集了很多证据,反正最大的罪就是谋害皇子,这次谁也保不住她。”舞妃话中的快意我想我是该明白,除去了整日与自己纠缠的仇敌,应该是件惬意的事。
“现如今,湄姐姐你也无须多想,既然皇上将此事处理好,湄姐姐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自己身子好起来,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让自己强大起来。”谢容华宽慰着我,此时盲目的我在她们眼中已经是最柔弱的。
“我知道,我不会放弃任何可以让我复明的机会。看淡是一回事,而生活又是另一回事,除非天要我如此,否则,我一定会让自己好起来。”我语气决绝,心中却想着,天要我如此,我不如此,又能奈我何?
“只是姐姐,那个你一直认为隐藏在背后的人,还无法知道是谁,但是想来她现今也不敢如何,所以你就安心在月央宫,等着皇上请名医为你诊治。”谢容华提起了后宫的神秘之人,一直以来我心中都觉得,云妃不是那最主要的人物。
“我看这些我们就别去猜测,我一直只觉得云妃是罪魁祸首,现如今她进了霜离苑,相信宫里会太平一阵子。湄妹妹只管等着眼睛复明,别的不必操心。”舞妃款款道来,似乎除了云妃,是她认为最重要的事。
正当我们讨论之际,小行子匆匆来报:“禀娘娘,南清王岳承隍来了。”
我心中思索,岳承隍突然来到月央宫,会有何事。抬眉说道:“有请。”
“妹妹,既然岳王爷来了,你们父女难得一见,我和疏桐妹妹就先行告辞了。”舞妃说道。
我轻轻点头:“好,改日再来看我。”
听着她们离开的脚步声,片会儿之后,又有脚步行来,想来此人就是岳承隍了。
“臣参见昭仪娘娘,愿昭仪娘娘如意吉祥。”岳承隍立在我面前施礼道。
我忙上前搀扶:“爹爹不必多礼,该是女儿给父亲大人请安。”不知为何,突然间,觉得他是我的亲人,毕竟在这后宫,没有谁算得上是我的亲人,他突然的来到,让我感慨万千。
“娘娘不必多礼。”岳承隍谦和道。
二人相继坐下,我开口便问:“不知爹爹今日前来有何要事?”我想着进宫几年,他似乎不曾有来见过我,上次中毒听淳翌有提到过,好像说他来过一次,我也依稀记不清了。
“臣听说娘娘患了眼疾,特进宫来探望。”岳承隍答道,他称我患了眼疾,想来我在后宫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的。他虽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但是对这些也不会不闻不问。
我轻浅一笑:“是,有劳爹爹,如今一切已算稳定,只等着寻访名医来诊治。”
“其实臣今日前来,还有几件事相告,一是受画扇姑娘所托,她得知你的事,格外担忧,几次欲求臣带进宫来见你一面,只是宫门森严,臣不能贸然行事。这次臣入宫,他托臣转告,让你不必过于隐忍,有时隐忍是一种罪,残忍反而是对大家的解脱。”岳承隍对我说道,这话的确像是出自画扇之口。
“还有呢?”我问道,想要知道他所来还有何事。
“还有就是翠梅庵的妙尘师太也托臣向你问好,她知你有这劫数,她说一半天命,一半人为,一切就在于你自己了。如若你能放下一切,就去翠梅庵找她,如若不能,就自己好好珍惜自己。”此话也的确是出自于妙尘师太之口,难为她们都还记挂着我。
“还有么?”我转眉看向他,脑中浮现出我初见他的模样,长身玉立,朗朗丰神,不失为一位美男子。
“还有,就是臣给你带来了十瓶雪香丸,此药有止痛、通络之奇效,想来娘娘如今很需要此药。”我听到岳承隍将药放在桌子上的声响。
“雪香丸。”我低低道,我一听到此药,觉得异常熟悉,十分地敏感。禁不住又沉声问道:“岳大人,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坦然相对?”我不再称他爹爹,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娘娘只管道来,臣定当坦然相对。”岳承隍也坚定地答道,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分量。
我缓然问道:“第一次听到雪香丸,是在毓秀阁,殷羡羡长期服用此药,是谓治疗头疾,此药可是由你所供?”
“是,的确是臣所供,因为她只有服用此药,才能止痛。”岳承隍坦诚回答。
“若不出所料,她的死,应该也是你所为了。加之后来烟屏被放,这一切,都是你所为,其实一名小小的歌妓,就算是被人谋害了,对你影响也不会太大的,不是么?”我更加直白地问,话语藏锋,我只觉得此事已过境迁,再问起也没什么,只是想证实而已。
他沉默片会儿,答道:“是,是臣所为,她知道不该知道的事,而此事不仅对我不利,对大齐国也有一定影响,且她个性张扬,所以她非死不可。”岳承隍的坦然,倒让我心中生出敬佩之情,其实答案我早就知道,也不觉得惊奇,既然他说会对他不利,对大齐有影响,想来与他神秘的身世有关。金陵首富,大齐灭大燕时他功居第一,封侯拜相他不要。甚至说在金陵城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称岳大人,为了让我进宫,摇身一变又成了南清王,他的身份真是够复杂的。不过我始终相信,那些看似复杂的人事,往往到最后反而更加简单,简单得出人所料。那些看似简单的事物,到最后却更加复杂,复杂得让人意想不到。
我莞尔一笑:“你倒也坦诚,不过我喜欢坦诚,毕竟许多事,要看在谁的面前隐瞒。大家心知肚明的,不如坦诚相告,反而觉得豁达,来去自如,快意恩仇的人生是我一直所欣赏的。”
“久闻湄昭仪巾帼不让须眉,个性天然随意,果真是如此,以前与你交往甚少,只觉得你似一朵傲雪寒梅,岳某只敢远观,不敢近采,看来这一切都是对的。”岳承隍对我称赞一番。
我轻浅一笑:“岳大人过奖了。”停了停,我继续发问:“敢问翩然宫的舞妃可与你有交情?”
“不知娘娘此话何意?”岳承隍沉思片会儿才问我。
我微笑:“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因为她也服用雪香丸,说是心口痛,宫外的一个朋友相赠的,此药如此特别,想来也是出自于岳大人这里。”
“是,我与舞妃娘娘以前有过一段相交,此药也赠送于她。其实这药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以前祖传的方子,适合柔弱的女子服用,比如头疾之类的有很好的效果。”岳承隍轻描淡写地说道,把以往我的疑虑解清了,看来皇后需要雪香丸,也是因为舞妃提及的了。
我轻轻点头,不再发问。
“娘娘,还有何事相问的么?”岳承隍轻问道。
我摇头:“没了,有劳你来看来,代我转告画扇姑娘和妙尘师太,就说难为她们的好,还记挂着我。”
“娘娘大可安心养病,至于宫内那些事,皇上会处理好,有什么,臣也会为你担当着,别忘了,你是臣的义女,这金陵城,乃至大齐国,臣的地位还无几人能动摇,你可明白?”岳承隍的话让我多了几分坚定,这个人,我从头至尾,也没对他产生过坏感,所以他如此说来,我反而觉得有暖意拂过。
我转移话题,轻问道:“敢问岳大人,画扇姑娘可好?”
“还好,只是她想离开莹雪楼,岳某想为她设一处别院,她不愿相留,她的性情也过傲,臣那是小庙,藏不住她。”岳承隍话中之意,是他想容下画扇,而画扇不愿相留,依稀记得与画扇聊过此事,她是这样的女子,宁作飘零客,不羡后庭芳,但是她骨子里头又有着对繁华的企盼,也许真该应了妙尘师太的那句话,欲看青天一缕云,该是她转变的时候了。只是一切是否太迟?其实不迟,繁华不在乎早晚,有过就是好的。
我微微点头:“好,我明白了。”
“那臣就不多叨扰了,若有事,尽管遣人到岳府,只要能做到,臣一定竭尽所能去做,你只需安心养病,臣也会四处打探消息,为你治好眼疾。”听到岳承隍起身告辞的声响。
我亦微微起身:“好,爹爹慢走,湄儿就不远送了。”出于礼节,出于感恩,我还是唤他一声爹爹。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静静地躺在梨花木椅子上,思索着岳承隍今日所说的话,觉得醒悟了许多,以往的谜团,似乎很清晰,所以说世间本无事,想得多的反而成了庸人。
我琢磨着要办一件事,一件与画扇相关的事。